成都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
而那天夜里,风却是在一直咆哮着,还夹带着牛毛细雨。于是细雨借着风的势力,打在雨蓬上,屋顶上,便发出丁丁丁的响声。凄厉的风声、雨声,它们仿佛是被困的猛兽迫切地想要挣脱束缚一样的,也呼啸着迫切地想要挣脱黑夜的束缚去迎接崭新的一天、崭新的一年——千嬉之年的到来。是的,过了今夜,就是新世纪的到来,2000年的元旦。而我们新兵却是要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着去迎接的了。
新训营设在一废弃的商贸城内,一排排全是装有卷帘门的门面,也是我们的宿舍。我们睡的地铺,班里两间宿舍,班长睡在隔壁。
卷帘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却丝毫不影响我们精致的睡眠。
“突突突突”,一阵尖锐急促的哨声穿透风雨之声,在新兵连的每个角落响起,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硬生生把将人从睡梦中扎醒过来。
我被这刺耳的哨声惊醒,我凝神细听,有点像紧急集合的哨声,但我不很确定,因为到新兵连一个多月还重来没有紧急集合过。
我于是将睡在旁边的阿波推醒,说:“阿波,你听,这哨声是紧急集合的哨声吗?”
阿波打个呵欠,慢吞吞地说:“这马上元旦节了,哪里会什么紧急集合啊!快睡吧,外面只有风雨声,没哨声。”说完,翻个身,叭叭着嘴,不再理我。
我心里不踏实,又仔细聆听,那哨声又一次响起,比上次更明亮。我细细回味哨声,这确实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急忙大喊一声:“快起床,紧急集合啦!”这时,我心跳骤然加快,血往上冲,脑子里的血管像要涨裂开来,全身肌肉立刻崩得紧紧的,连上下牙齿都不停的相互撞击着。
我急忙将被子一掀,想起床去开亮电灯。但我停下了,因为我忽然想起紧急集合要求不能开灯的了。
屋内是伸手不见掌的黑暗。我实在是无法触摸到我的着装,连鞋子也在慌乱中被自己踢得不知去向。我只得摸准卷帘门的方位,将卷帘门猛地提起。顿时,风袭击着我,将我身上储存的热量一扫而空。
门外路灯的光斜斜的弱弱的透进屋来,虽不明亮,也还可以模糊地看见屋内的大致场面。我见除了小胖还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外,其余的都坐了起来,但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时,班长像个幽灵般突然闪现在门边,大声说道:“快,全装紧急集合。”他声如洪钟,在沉寂的夜里更显得铿锵有力,直如晴天霹雳。班长接着转身回宿舍,因为他也要打背包去了。
这下,全都听清了,小胖也被班长震耳欲聋的声音给惊得从地铺上一跃而起,好不迅速。
瞬间,整个宿舍里犹如一滴水滴进了冒着青烟的油锅里,炸开了。昏暗的宿舍里人影攒动,个个都惊慌失措,喘着粗气,喊爹叫娘地乱作一团。
我机械地跳到铺上,抓起放在枕头边的衣服使劲地穿,但两只手有点不听使唤,颤抖着,找不到袖口。摸索好一阵子,总算将衣服套上了。我回身往床上一坐,伸手急忙摸到我放在铺尾的裤子,裤腿很大,我的一条腿十分顺利就穿梭过去了,我暗想着裤子大也有好处。再准备穿另一条腿时,却发现还有一边裤管没有了。惊奇之下,我抓住裤腰使劲一抖,没抖动,似乎另一只裤管已被一条不属于我的腿给占据了。阿波在我左边愤怒地说道:“你抓住我的裤子抖什么?”我愣了一下,又听阿波“哇哇哇”叫几声,一个巴掌拍到我腿上说道:“这是我的裤子,你怎么穿上了,快褪出来。”我即刻便醒悟过来,我穿错了裤子,忙抽出腿来。
只得借着微弱的光线睁大眼睛寻觅裤子。还好,还在。没有受到混乱的波及。我用僵直的手抓起,想用最快的速度让它牢固地束在身上。却总是事与愿违,脚趾登得裤子吱吱响,也还没穿上。
阿波穿上裤子了,他一骨碌跃起身来,手在腰间摸索几下,又一屁股坐下,发出咚的一声响。嘴里发出气急败坏的骂咧声:“妈呦,穿反了我。”
班长又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门口,他背着背包,吼“快点……”。
这一催促,我更焦急起来。宿舍里的动静也更大了些。喘气声更粗重了,手脚上的动作也更加有力了,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但有时又像是碰头的声音。
我一身抖得厉害,尤其是手,不听大脑的指挥,而大脑也是一片地空白。机械地穿好衣裤,来不及扣纽扣,便将被子褥子胡乱地叠弄在一起,将裹成圈的细背包绳抖开来,左拉右拉找不到绳端头在哪里。我急得额头上汗如雨下。
门外已经在开始整队集合了。士兵的步调声,班长排长的口令声。夜,热闹了。
平时打背包的技巧我也是练得自我感觉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的,但这时我倒忘了怎么开始,也不记得三压二的背包法则了。时间已不容许我慢条丝理的去思索该怎么打背包,索性用绳子胡乱套几下,往肩上一搭,拖着鞋,敞着胸,往外便跑。一边跑一边将最外面的衣服纽扣扣上。
出门去,发觉那雨丝像武艺精湛的人手里甩出的暗器,钉在皮肤上冰凉的隐隐生痛。
排长快速整好队,往连队集结处风风火火地赶去,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号子,气势昂扬。
整个新兵连集合完毕。时间用了……很久。
连长在队列里来回的巡视,之后,他疾步稳健地来到队列前。灯光明亮,照着他威严的身躯。
看不见的风仍然奋力地吹着,吹在脸上像剃刀在脸上来来回回的刮。雨丝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斜斜地漫天飘洒,而士兵们嘴里吐出的气凝成白色的雾霜袅袅而起,随风而散。这不像士兵,像一群奔驰过的战马。
我想我们可能会被痛骂,因为我看到我们的洋相:有空手没打背包的,有光脚丫的,有背包夹在手弯里的,歪戴帽子斜穿衣的……姿态万千,花样百出。而我也是单肩背背包,错扣纽子,没穿袜子不系鞋带的。
连长看着我们,他没有因时间太久而愤怒,也没因为出尽洋相而责骂我们。他说这是送给我们新兵的元旦礼物,第一次演习,所有的缺陷情有可原。
最后,连长领唱了一首歌,借此来驱寒。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在黎明之前,在新世纪将来临之际,在新兵连的营盘里飘响起一阵低沉又悲壮的歌声:
你下你的海哟
我淌我的河
你坐你的车哟
我爬我的坡
既然是来从军哟
既然是来报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