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紧邻一环路的城中村,马路之隔是城市的名牌大学,校内天之骄子们徜徉其中;背后是纸醉金迷的酒吧一条街,有钱人在会所一掷千金,夜夜笙歌;顺着一环路向南1千米,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中关村”,每天来来去去都是IT精英和商业大佬们。
小区建于上世纪70年代,十多栋楼房分布其中,4层的小楼,青瓦红砖,楼与楼间有大而苍翠的树木。这里原来是大学的职工宿舍区,每套房厨房厕所起居室应有尽有,满足基本的居家生活,是70.80年代学校职工们争之不及的香饽饽。随着时代的变迁,简陋的旧房越来越无法满足更高的住房要求,真正的主人大都搬走了。
因为交通便利、租金低廉,旧楼里又陆续住进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杂乱的环境、阳光下悠闲的老人、旧式的老楼,反而让它染上了神秘的色彩,近年来成了摄影网红打卡地。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挎着厚重的摄影器材,换着一件一件的褀袍、汉服、唐装,摆着不同的姿式,在裁缝铺门口、棋牌室门口、老式楼梯上。他们也拍院子里丢弃的野猫、破烂不堪的椅子、红墙下瞌睡的老者……
好不繁华!
然而这些繁华,其实都与这里无甚关系。
这里住着的,是卖菜的大妈、夜场通宵上班的青年、收废品的老人、工地的工人、摆地摊的、外卖小哥、少数民族、无业人员……一到晚上,收摊的、骂街的、打牌的、醉酒的,把这里的夜点缀得热闹喧嚣。这里住着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物,这里的人把它叫做“大学里的贫民窟”,这里有最直接的人生百态,和最酸爽的生活悲喜。
木子家住在小区西边一栋房子的一楼,住宿环境相比其他楼要差。一扇从来关不严的木门,门口炒菜,旁边就是只能容纳一个蹲位的厕所,一段狭长的小道,后面是并排的两个房间,从记事起,她就住在这里。爸爸在工地上班,晚上八点多才回家,而此时妈妈已经走了有两个多小时,她要赶到夜场做打扫工作。
这中间的两个小时,木子走出狭窄低矮采光极差的房间,门口的那片小树林就成了她的天堂。爬树打滚,挖沙嬉闹,好不快活。唯一的遗憾就是饿,等爸爸回家再做饭吃,几乎都到晚上九点。好在玩开心了,肚子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竟然患上严重的胃病,有时会痛在床上打滚。
木子上一年级,而妈妈更忙,除了晚上夜场的工作,白天还要到餐饮店里打零工。姑姑搬到了木子家隔壁,这是一个瘦脚伶仃的女人,声音尖而大,从此后,木子的自由生活结束了。姑姑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任务:踩水,打;作业做不好,打;不听招呼,打。木子跪在冰冷的地上,被细细的衣架抽得哇哇大哭,夹杂着“你怎么这么笨”的咒骂声。她边哭边看向围观的人,有隔壁屋的大妈,有带孩子的婷姐姐……
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走上来,劝劝姑姑停手!他们在轻松的讨论,孩子就是要严管,你看,一打就好了,作业也不出错了。你看楼上小艾,她妈那是天天打,你看,她不是乖乖的楼都不下了吗?
他们有似乎商量过的,一致的教育观念,孩子就要打。
木子越来越不喜欢上学,她没有要好的朋友,上课也听不明白。老师三天两头的打电话让妈妈去学校,说她上课分神、两眼茫然,说学习差得没底了,到现在拼音还不会,说她是不是有点问题,有没有做过检查?妈妈气得直跳脚,回家后,衣架又派上了用场。
二年级的一个傍晚,木子给邻居的伙伴看她身上的伤,脸颊一处有两三厘米长,手臂一处大概五六厘米长,翻着肉,像嘟起的两片红嘴。她悠悠的说:“我好想自杀!”说话间,美丽的大眼睛冒出源源不断的眼泪,像淙淙的泉水,溢得满处都是,让人心慌不已。
小伙伴的妈妈查看着她的伤,对她说:“妈妈是爱你的,只是她暂时觉得这是一种好的教育方法,”“熬过这个阶段,一切都会好的,”“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不一样,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会比别的孩子更坚强”。
木子忘记了流泪,她的大眼睛又茫然的睁着。她的眼大,却时时让人感到空洞,空得连黑眼仁和白眼仁都不成比例。她问:“真的吗,长大了是不是就会好?”
伙伴妈妈说:“会的。”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相信这个妈妈的话,因为她从不打孩子。她主动说要借书,借一本不打孩子的书回家给妈妈,她说:“阿姨,你哪天能给我妈妈聊聊吗?告诉她孩子也可以不打的。”然后又和小伙伴交流了一阵让妈妈更喜欢她的方法。木子带着书和方法,欢欢喜喜回家了。
三年级的夏天,木子穿着连衣裙,她身上的伤痕在阳光下总是那么明显。腿上、手臂、下颌、脸颊,淡淡的却藏不住的印迹。她性格仿佛比以前开朗,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只是不经意就伴着一两句脏话;她已经精于谎话,开口就会问:“你是不是骗我的哦?”她像个馋猫似的,总是缠着伙伴拿零食吃,也学会了在食品店向叔叔赊冰糕吃;她习惯了悄悄拿妈妈包里的钱,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的消费,都不再愿意发声;她还学会了跑,妈妈要打了,心里别扭了,她撒腿就跑,妈妈拿起衣架干生气。伙伴的妈妈已经不太愿意让孩子和她交往了,木子现在形单影只。
其实木子妈妈这一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已不在夜场上班,偶尔打点零工,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但木子仍然总是一个人玩,因为,妈妈在追她永远也追不完的古装偶像剧。
万圣节是另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是一个约莫5岁的男孩,也许生在万圣节这天,也许只是碰巧名字谐音。
关注这个孩子,是因为他爱哭。在清晨、在深夜,都能听到他嘹亮的哭声,从远至近,又从近至远,因为安静,也就让人印象深刻。
深夜十一、二点,听到他一遍遍找爸爸的哭喊:“爸爸,你在哪儿?我要爸爸。”哭得撕心裂肺。
拐角处小卖部的婆婆会说:“万圣杰,到这里来,坐着等爸爸。”
他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婆聊一会,哭一会:“我一醒,他就不在了。”
“我睡的时候,他都在。”“爸爸,我要爸爸。哇哇哇……”
有时等得久,有时很快爸爸就回来了。爸爸回来之后,屁股上给他一脚,不说话,从兜里摸出手机,他俩就一起坐在小卖部门口打游戏。手机屏幕的微光闪烁不定,太弱,挡不住深夜的寒意。
等到第二天,天才刚亮,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们又听到万圣节嘹亮的哭喊:“爸爸,你在哪儿?我要爸爸。”
爸爸去了哪里,妈妈又在哪里?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据说万圣节的妈妈一生下他就疯了,天天往街上跑,最后跑得没了影;他爸爸靠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在学校门口卖炸土豆为生,清早和深夜没有城管正是做生意的好光,就这样早出晚归的,一面做着生意,一面挂念着儿子。
没人也没钱,反正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幼儿园教育,索性连幼儿园也别上了。这孩子就天天在小区里乱跑,他喜欢和小一点的孩子,用石头乱砸,边砸边口吐脏话,像是唱着熟练的儿歌。其实他长相白净,虎头虎脑的,说话倒伶俐,却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横气儿。
小区里其他孩子总是当着他的面,又悄悄的遮上嘴说:“我妈妈说,万圣节的妈妈是疯子,他好可怜。”万圣节这时候就侧耳来听,继而表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随口再骂上一句脏话。
小小的万圣节,还有木子,他们的成长最终会走向何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人们忙着自己的工作家庭孩子,自己的升迁发财享受,谁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呢!茶余饭后,他们刷刷手机,交流着最近的社会新闻:“唉,现在问题少年可真多!”
“可不是,我表弟打游戏打疯了,完全把自己关房间,学不上,话不说。”
“今天这新闻,十来岁的小女孩跟人跑了,真是小时候没打得好。”
真实的故事远比新闻要复杂。无人知道,这些孩子,也许曾熬过多少痛苦的泪水,和多少孤独的深夜。他们经历过多少希望,又品尝了多少失望,最后才在辗转的寻觅里,丢失了自己。
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少女玛蒂尔达问杀手里昂:“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里昂回答:“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