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后悔吗？”
我还是问了，心里堵堵的，不后悔问了但现在也不想听到答案了，因为我怕他会说悔不当初，更怕他会说不悔。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路面上湿哒哒的，一些高处人触不到的地方已经白了一层。路边一些店铺里的灯也已经亮了，五颜六色的，但人们好像并不觉得美，行色匆匆的人们，有的已经撑起了伞，有的还在跟雪花对抗，时不时还有一辆车子冲进狭窄的街道，“嘀嘀”地催着前面的行人。
我们的位置刚好选在窗子旁，视角很好，微微侧一下脸整个街道便能尽收眼底。我放下杯子，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液化的水珠已经开始慢慢模糊着玻璃窗。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我也没有看他，因为我怕我一转头就看到他的眼睛。
记忆中，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星般明亮，我从第一次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是啊，第一次望见那双眼睛是什么时候呢？
耳边的喧闹声和汽车的鸣笛声渐渐消失了，我的思绪飘回了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壹
邻家有男初生时，便被认作吾贤弟
田晓东是1998年出生的人，比我小整3岁。人类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在我三岁生日，同时也是中国传统的端午节那天，伴随着滔天的哭声，田晓东出生了。田晓东是在家里出生的，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我渐渐知晓许多事情，每次想起心里都发凉。我庆幸田晓东是平安出生的。
田爷爷喊毛妮儿（毛妮儿是我母亲的小名）的时候，我还正趴在桌子上啃粽子，看到母亲解下围裙匆匆忙忙跟着田爷爷出了门，出于好奇我也跳下板凳跟了过去。
模糊中，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傍晚的时候，霞光满天，映得万物都一片彤红。后来，当大家都差不多忙完，母亲也终于顾上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带着几粒糯米在田晓东家里晃悠了一个下午。本来，脸上粘上米粒儿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正常的事情，通常大家都不会在意并且会很快便会忘记的，可是后来当田晓东步入学校后，那却变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笼罩了我好多年。
“她呀，是我姐，别看她那么爱哭，脸皮超厚的，脸上粘着米粒儿还能在我家晃悠一个下午……”田晓东向别人介绍我时开场白永远是这样。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见到田晓东，我跟田晓东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他满月那天。按照传统的习俗，小孩满月时要办酒宴，宴请亲朋好友，乡里邻里，据说是为了庆祝小孩渡过难关，祝愿小孩子健康成长而举办的仪式。我不大记得那天具体做了什么，只记得人很多、很热闹，当我终于穿过拥挤的人群，挤到床边时，我便看到了那双我见过的世间最漂亮的眼睛。后来据田奶奶说，我因为田晓东那双漂亮的眼睛还闹着要母亲也给我生个小弟弟。因为哭得凶，田妈妈和我妈妈一商量，于是田晓东便成了我爸妈的干儿子，成了我的名副其实的小弟。
田晓东出生时，田爸爸还在外打工挣钱，当时手机电话在消息闭塞的农村还是稀有之物，因此田晓东出生的消息传到田爸爸那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因为路子比较远，田爸爸高兴归高兴，但也没有急着赶回来，于是在临村那个狭小的小卖部里，“田晓东”这三个字从遥远的地方传到了那个北方的小村庄。
“当东方破晓之时，大地开始一片生机”这是我对田晓东名字的解释。
后来，无意间当我们谈到各自名字的来源时，田晓东听后沉默了许久。那时，命运开了个玩笑，许多事情已经发生，许多结果已无法改变。
贰
旧时光里我们也曾无忧无虑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尽管科技已经发展，社会在不断进步，农村地区的生活方式仍是依时而变，季节不同，生活方式便不同。老一辈人还保留着从小便养成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像电的发明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而我们这群出生在社会大变革中的孩子，却从小便表现出了与老一辈人们的不同。
我六岁时，田晓东刚好三岁。三岁的田晓东已经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懂事，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呆着，不吵也不闹，自娱自乐着。六岁的我已经被送进了村里的小学上学前班，尽管成绩一塌糊涂，十个阿拉伯数字都写不好，但在田晓东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因着这个田晓东还总是拉着我教他写字。
“姐，为什么你写的‘8’是歪的？”我教田晓东写阿拉伯数字时，他总爱这样问我。而这时我总会把本子一转说：“唉呀，你这样看不就不歪了。”田晓东起先总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歪着脑袋盯着本子，然后就开始捂着嘴巴，眯着眼睛偷偷笑。
每次到这儿，我就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乱七八糟的，一股脑儿全塞进书包，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不教了不教了，自己学。”
于是，我把“8”写歪的事情每次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不了了之。直到现在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仍是会歪着写，可被我教出来的田晓东却从来都是写的正正的。
田晓东学什么东西都很快，我教他的东西一两遍就能学会，而且记得特别牢。田晓东没有上学前班，入学就去了一年级。因为成绩很好，很快田晓东便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田晓东一岁多时，田爷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给田爷爷治病田家筹钱把亲戚邻里借了个遍，最终田爷爷还是走了。田晓东两岁时，田妈妈便跟着田爸爸外出打工去了。从此，我家隔壁便只剩下了田晓东和田奶奶，而这样两个人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几年。但父母陪伴的缺失，好像并没有对田晓东造成什么影响，大多数情况下田晓东仍是很安静，总爱一个人待着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那时候农村的小孩对玩具还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没见过什么电动小汽车，不知道什么是芭比娃娃，更没有听说过什么游乐园。那时彩色电视机在农村还没普及，就是谁家有一个还是当宝贝一样，小孩子放学后的乐趣大概就是找一片空地玩起跳房子、过家家、老鹰捉小鸡或者警察抓小偷。现在想想，真的是挺无聊的游戏，可那时我们竟能玩上一整天。田晓东手很巧，我家里有一本尘封了许久的折纸书，田晓东看到后便爱不释手，没几天就把上面的花样都给学会了。至此，那些纸折的小玩意儿便成了田晓东唯一的玩具。
田晓东学习很棒，这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从田晓东上学开始，田晓东便成了妈妈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每次我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被老妈教训后，田晓东在我面前就开始洋洋得意，但每次也都会拉着我去门前的大坑边，找一棵杨树，在底下坐上许久。夏天的时候，水坑边会长很多毛草，田晓东便会用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拽来的毛草编个小兔子逗我开心。
“姐，下次干妈再训你，你就说‘1+1=2’还是你教我的呢。”田晓东总能一句话就驱散我心里的乌云。
春花、夏荫、秋果、冬雪，这是我和田晓东整个童年的陪伴之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有不同，在欢笑与打闹中我们各自偷偷成长着，又相互温暖着。
叁
你的选择，谁的伤痛
2013年当田晓东以乡里第一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时，我正在高三苦苦挣扎着。知道消息后，我拉着田晓东在他家门前的那颗大槐树下，铺一张席子，我们谈天谈地，谈未来谈理想就那么喋喋不休地聊了一个晚上。那天对着偶然划过的流星，我跟田晓东说：“我们约好了啊，田晓东，有生之年一起去北海道看一场农历五月份的，属于我们的落樱。”我转头，就看到了田晓东的眼睛，清澈如水，装着那夜的星空，但看不出是喜还是哀。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田晓东转头看着我，不约而同，我们都笑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发现蚊香已经燃尽，而我们身上也被蚊子叮了许多包。
新生入学时，我逃课去接田晓东。拥挤的人群中，我老远就看到田晓东拎着行李一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前，周围人群熙熙攘攘，而田晓东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天空，15岁的田晓东已经比我高了快一头了。我伸手去接行李时，田晓东说：“姐，我来吧，挺沉的。”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本该大笑着，可我笑不出来，泪水突然涌进了眼眶，我抬头，尽力不让它流下来。田晓东不知所措，放下行李一直拍着我的背问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怎么了。
看到别人一家子高高兴兴地来送孩子上学，看着家长们提行李的提行李、买吃的的买吃的，我就是不舒服。
田晓东，你难过吗？
我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第二天，我因为逃课被老师请到外面学习。不知道田晓东是怎么知道的，午休时，田晓东突然跑到高三的教学楼，抱了一大堆零食来安慰我，我高兴得打了他好几下。
临走时，田晓东笑着说：“谢谢你，姐。”
我看着他的笑容，感觉那是世间最让人厌恶的笑容。
田晓东，为什么你要那么懂事。
后来，当我知道那些零食几乎花掉了田晓东三天的伙食费时，我打了他，田晓东一动不动，我一个人在旁边哭得歇斯底里。
2015年的那个冬季，我大二。田晓东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我跟室友在外面玩。电话接通时，田晓东许久没有说话，那一刻，我的心像被生生撕裂了一样痛。我知道，田晓东终于还是撑不住了。我没有等他说话，我竭尽全力保持镇定，我说，田晓东，不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姐都尊重你的选择，我们都没有办法，命运他妈的太会玩弄人了，你给我撑住了，你他妈的给我好好地往前走。
我越说越大声，我大吼，我哭，可是心里的痛一点也没有消减。
室友来安慰我，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我说，什么他妈的破世界；我说，田晓东你没有错；我说，田晓东，田妈妈一定没有怪你；我说，田晓东，你还有我，我永远是你姐姐……我说了很多，说了什么室友没听清，我也没记得。
那天，我是被室友硬拉回去的。
肆
没关系的，往前走吧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雪花越飘越大。
“后悔啊，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我不懂事，爸爸和弟弟就不会出事，妈妈也不会疯；如果我没有要求爸爸妈妈回家过年，我还会像往常一样跟奶奶一起高高兴兴的过着年；如果……可是没有如果，我要求了，所以爸爸和弟弟出车祸去世了，所以妈妈疯了，所以我连两个人的年都没办法再过了。”田晓东很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的思绪被拉回，抬眼却早已泪流满面。
我说：“不对，不是你的错，那是一个孩子正常的需要啊，他们已经缺席了十几年，不是你的错，不是的……”我摇头，竭力地否定，可是，我没有理由与立场去否定田妈妈和田爸爸的做法。陪伴和好一点的生活只能选择一个，我们都没有办法。可是，田晓东，不该是这样啊，你明明没有什么错，为什么都要你来承担。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样说，我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我掩面，泣不成声。
“姐，别哭了，好不容易聚一次，你看你哭的。”田晓东不停地抽纸给我擦泪水。
我抬头看着他，他脸上的笑容格外的刺眼，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可是我在里面再也找不到星星了。
“田晓东，不想笑就别笑了。”
“……不行啊，姐，我得一直笑着，这样才不会那么伤心。……我告诉自己，你该高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姐姐。”
“田晓东，你可以哭的。”我大吼。
“努力生存与忏悔就已经用尽全力了，那还有时间与精力去哭。”田晓东望向窗外，窗子与水珠模糊了世界，外面已是一片雪白，行人已稀疏，“姐，你看，外面雪下得很大，像极了那年的冬天……”
我又一次泣不成声，好像除了哭，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了。
……
“田晓东，明年，我们一起去北海道看落樱吧。”
……
“不了，姐，梦该醒了，那个你认识的田晓东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在了。谢谢你，姐。还有对不起，姐。”这是那晚我们分别时，田晓东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个田晓东愿意用一生去追寻的梦已经消失了，那个愿意用一生去追梦的田晓东也已经不在了，现在的田晓东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而需要很努力很努力的普通人。
“田晓东，没关系的，往前走吧，那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勇敢向前了。”
……
我是田晓东的姐姐。
田晓东是我的弟弟。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可田晓东却成了我一生的牵挂。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他既弱小又强大，他既渴望温暖又独立俨然，在长长的一生中，人所能做的只有勇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