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松有首歌,叫作《旧的童年》,里边写到一个看大门的老张:
那个天黑关门的老张多简单啊
后来没有老张没人站岗多难啊
每个住过大院的人,无论是机关大院、部队大院还是企业大院,记忆里可能都有个老张这样的看门人。他们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都已经是老头,或者和蔼可亲,或者凶恶冷峻,跟那座门和那个岗亭一样,在我们的记忆里站成了一道风景。
古代有城池,有城门,自然也就会有看门的,这些人被称作门监。门监的工作,平日里就是开门闭门,如果不是战时,开门闭门的时间也会相当规律,一般都是早晨鸡鸣即开,晚上日落即闭。
当年,孟尝君为逃避秦昭王的追杀,从咸阳向东,更名换姓一路狂奔,到达函谷关时,正是夜半时分。孟尝君担心夜长梦多,如果坐以待旦,秦王使者追赶过来,自己就跑不掉了。可是,关门紧闭,他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这时,手下有一善学鸡鸣者,说,门监都是听到鸡鸣即起床开门,我学鸡叫,把全城的鸡都叫起来,他就一定会起来开门的。
果然,善鸡鸣者一学叫,立刻“鸡齐鸣”,门监起床开门,众人迅速出关。跑出去没一顿饭的工夫,秦王派来追他们的人就到了,见众人已经出关,无可奈何,只得返回复命。孟尝君得以活命。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了解到的是门监的日常作息。那么,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魏国国都大梁,即今开封,东门有个门监,叫作侯赢,是位隐士。说起来,这城门是一城中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很多城市城门内外也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做隐士,没点定力是隐不起来的。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吧。
侯赢之所以被史书记录下来,是因为他介入了与信陵君即魏公子无忌有关的事,可以想见,在监门从业者中,或许还有更多像侯赢这样隐于市的隐者,只是没有机会显露自己,因而也就没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罢了。
信陵君听说侯赢的名声,亲自前往大梁东门拜访他时,侯赢已经七十岁了。这个年岁,已经大大超出当时人的平均年龄,属于名符其实的“古稀”之年。
不仅年老,他还很穷。这倒未必是因为门监这个职业的收入多么的低,而是因为,虽然是位隐者,但既然他的名声能够传到信陵君耳朵里去,说明他的朋友足够的多。而想让自己朋友多,最重要甚至唯一的手段就是舍得在朋友身上花钱——宋江如此,柴进如此,刘邦也是如此。
信陵君亲自驾车,将侯赢延入自己府中,待为上宾。侯赢向信陵君推荐了屠夫硃亥。
后来,秦昭王派兵攻打赵国,兵围赵都邯郸,信陵君的姐夫平原君多次来信,向魏王及信陵君求救。
魏王虽派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求赵,但晋鄙的军队到了近前,却安营扎寨,按兵不动了。那边厢姐夫一个劲地来信告急,催促魏军赶紧进攻解围,这边厢小舅子却也是无可奈何。
情急之下,信陵君打算带着自己的门客前去拼命,出门的时候碰到侯赢,向老爷子问计,侯赢教他求魏王宠姬窃取兵符之计。窃符成功之后,侯赢又让信陵君带上了硃亥,到了两军阵前,先由硃亥杀掉晋鄙,凭借虎符指挥魏军,解了邯郸之围。这就是著名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
信陵君再次出发之前,侯赢说,自己老了,不能与公子同往,但会在公子到达前线之时“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后来,“侯生果北乡自刭”。
还有两个看大门的,也是魏国人,名叫张耳、陈馀。
两人都是开封人,侯赢自杀的时候,两人大概已经十多岁了,所以,或许他们还曾在东门见过那个隐于市的老头,或者到硃亥的猪肉摊上去买过猪肉。
这两个人关系非常铁,“为刎颈交”。秦灭魏时,听说两人乃魏之名士,便悬赏重金买他们的项上人头。于是两人变更姓名,隐匿于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外地人,给人家看门,难免会被人瞧不起,更难免遭人欺负。有一次,陈馀做错了事,遭到里吏的鞭打。陈馀哪受过这种气,当即就想反击,张耳悄悄踩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等挨完鞭子,张耳把陈馀拉到一边,数落他说,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小小的里吏,你如果打死了他,倒霉的还不是你?为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断送大好前程,值得吗?
后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兵进陈城,张耳、陈馀立刻前去拜见。陈胜素闻两人之贤,自然大喜过望,后来北略赵地之时,便委任二人为左右校尉。
再后来,项羽分封诸侯时,张耳被封为恒山王,归汉后,又被刘邦封为赵王,死后谥曰景王。陈馀的下场则比较惨,他后来与自己的刎颈之交张耳绝交,项羽分封诸侯王时,他也只被封为侯,再后来,与韩信对阵,兵败被杀。
以前读史,读到侯赢,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侯赢要在信陵君成功之时自杀。现在,结合着张耳、陈馀的故事,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侯赢就是当年的张耳和陈馀,如果再年轻几十岁,随信陵君前往的就不是杀猪的朱亥,而是侯赢自己。
侯赢与信陵君分别前那句“臣宜从,老不能”,道尽了“廉颇老矣”的伤感,而侯赢最终的自刭,是在他给信陵君所献计策全部付诸实施,所推荐之人起了极大作用之后,也就是胜利之后进行的,胜而后自杀,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可是,对于侯赢来说,这却是对自己抱负虽在、身已老矣的破败之感最后的告慰。
这一刎,与项羽的垓下之刎有着同样的悲壮,所不同者在于,项羽面对的是境遇的穷途末路,侯赢面对的则是岁月的穷途末路。
倘若项羽能够渡江而东,则“卷土重来未可知”也,但侯赢已经垂垂老矣,纵再有抱负,也已无力去实现了。
只有面对时间的无力感,才是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高晓松的歌里,唱出的就是这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