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那些事
兰善清
打工是谋生,同时,它又同参军、经商、包工程、上大学、当掮客、走江湖、出入黑白道等命途一样,是种经历,是人生乐章的某一快板或慢板,何时弹奏都别有一番慨叹。
如今社会应该说无非两种人:老板,打工者。
当然,指体制外;体制内出来谋生,叫下海。
打工这个词谁创造、谁用开的?
真敢用啊,“打”可以和任何一个名词组合,都难以和“工”组合,首先“工”在现代汉语里不是个很能单用的词,多半处在词根、词素状态;其次“打工”词义令人发懵:要打工作么?要打工人么?做工,务工,干活,怎么叫打呢?人家的工让你去干,去做,让你去打么?
没办法,词语始终是贫家的女儿,时代这个富家掳去做妇做妾,任便,生米做成了熟饭,作为语言学家的父母再追踪去认亲,去正名。
资料显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该词从香港引入,他们早已使用,意指受雇于人之人,属工薪阶层,或从事受薪工作的人群。英文有三种表述,基本都是指老板以外的工薪者。随着罗湖口岸的洋流涌入,深圳率先濡沐港风,去那里务工人学港人把媳妇叫老婆、把丈夫叫老公的同时,也把务工这差事洋气的叫做了打工,你这样说我这样说,“打工”从此风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再僻壤的乡间也知道称他们出远门的人为“打工”。1983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最早将此词收入,释义为:“做工。”且加一注:多指临时的。和香港使用的意思稍有区别,虽无轻贱之意,却也指向明显——蓝领阶层,不稳定的蓝领阶层,不享有国企职工那种牢固工资制度保障,大多没有五险一金等福利,是一种流动性的非正式的算不上工作的工作。有首《打工歌》道出了个中滋味:“离开父母和朋友,踏上南行打工路,眼含热泪挥挥手,风吹雨打不停留,长长路上我默默地走,多少冬夏与春秋,面对车流和高楼,茫茫人海把工求,三月三哪九月九,汗滴泪水满身流,烈日晒呀寒风透,亲人的笑容只在梦里头!”
几分酸楚,几分凄情,群像之勾勒。
显然,席卷大陆的打工时代是与罗湖口岸那边的打工有实质差别的,我们的打工与民营经济伴生,务工挣钱者以“打工”自称多少有些自轻的意思。
我当年工资不足以顾家的时候,心思烦乱,稍有闲静,脑子里不时飘过“下海”“打工”念头;没有足够的人脉和自信去下海,倒偶尔泛起打工的幻想,幻想某一天有个政策让我拿着国家工薪走出去,再谋一份工,获双份收入,低薪的艰囧就一下子改观了。这种打工是带保险绳的,打得好不好没关系,比净身出户要安全多多。
想这等好事,抱着媳妇又做梦娶媳妇,吃着碗里还同时瞅着锅里,美死你了不成!
只是一闪之念,白日梦,万里晴空出彩虹,十足的痴妄罢了!
也许上苍很留意也很郑重下民的每一心思,居然把我那念头记下了,就在多少年后的一个时刻很认真很关照地满足了我那原本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带着保险绳的打工向往。
那是干部调整,划定一个年龄段,一刀切去的人,可以不再上班,照拿工资,哪里孩子不打你你去哪玩,哪有钱挣你有本事尽情挣去,没人过问你。
啊哈,还真有这好事,看来世上的事不怕你痴心妄想,就怕你不曾想呢!
从此可以再刷一种存在感了,再增一份收入了!
心存感激,心怀庆幸!
我有些激动,有些感激上苍,然而当我收拾好办公室所有东西,迈出单位大门惊回首那一刹那,心倏的一下子揪紧了,脑子瞬间空白了:我的上苍啊,从此这个单位里的所有光阴就不再有我打发的了,虢去了那点并不怎样的职权顿时蛮空虚的,毕竟属于领导职务的那些优越与我永久的无缘了,现今我还不是可以打门球、不是遛鸟、遛狗、遛孙子的年龄啊;人不可一日无业,假如一时或几时找不着事干,我将会困守斗室,百无聊奈,将会苦闷到与白天黑夜都有仇。
是的,没有现成的工供我去做。
那个冬天我送孩子到武汉上班,在省图书馆度过,大量的图书暂时平复了袭上心头的空虚与不安。
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被朋友邀到他们那个部门办公室,他们需要一个整材料的,觉得我应该对材料在行,拿得起来,单位一把手亲顾我陋室以示郑重,有面子有尊严,我欣然跃然。
走进这个与我毕生从事职业无半点关系的单位,举目大多无亲,一切陌生,我又不是那种走进人群一支烟就见谁谁熟的人,特别不乐意无端的与大家套无谓的近乎,只有那个引荐我的年轻朋友是我早晚傍依说话的人。
明确给我的工作是单位工作计划、年终总结、各类活动方案、各科室典型材料呈报、领导讲话、会议记录......这些都不是啥事吧,打理这类文本即便不是我强项也不至于是弱项啊。信心满满,我应该能不辱此任。
一周下来,我熟悉材料;一月下来,我承担了一个汇报材料。
材料过关么?领导满意么?
似乎他们背着我让单位原搞材料的人又搞了一遍。
哦,看来不够满意,不想让我难堪啊。
此后,又承当了几个公文,下笔时不惮苦心孤意,站高度,选角度,挖深度,强力度,小心翼翼,用心至良苦。呈到分管领导面前,几天后领导把我与办公室另几位同事叫去,很客气的指出了这欠缺那不到位,让我们几位一起再动动脑子,话语里我听出了潜台词:不行,得重来。
我悄然反省,顿然明白,确实隔行如隔山,不服不行,要拿得起这个行业材料,还得把他们基本专业知识弄个大概。另外,现在各单位材料都写绝了,穷尽词汇,抠破脑门,该想到的人家早都想到了,套路都用烂了,能写的都写了,哪还有啥新鲜可玩的?我估摸这材料贾平凹、王蒙来也难免皱眉头哦。
笔是万能的,用笔的人可就不一定。
既来之则干之,学呀,从头学,偷着学。
万般花样之上也要努力再玩出点自己的花朵来。
我知道这是强己之所难,戴枷自受。
我知道一个非单位人即打工者要清醒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的人,对人家赋予的事情不能半点苟且,单位里的人可以把一个材料按自己意志写下去,好歹无所谓,你万不可以。
一天一天跟着感觉走,瞅着人家的神色走;从前的时光很快,现在很慢,原来丫鬟的日子都慢,慢得把天当年过。
大大小小的材料,迎来送往,时急时缓,字缝里的业绩,望天收的操作,半年终于过去了,满不满意都过去了。新的一年,我踌躇满志,酝酿了全新的单位工作计划,尤其宣传方略,让单位从上到下立体的长脸。然而,首长过目后,似乎兴趣索然。热脸碰冷屁股,我的信心和自信大滑坡,激情的骤降是显然的。
怎么办?顺其自然吧,既然如此也就如此。
那就一般的应酬应酬材料,期间把电脑写作的操作技术多练练,当下是个免费学习的机会,也是个主动操练的机会,从前任职时,手的技能被蜕化,公文的起草和打印的辛劳都被办公室人员替代了,一张嘴什么都给做了,现在得把从前那些被优越性弱化的技能趁机恶补回来。
心里盘算:倘不中途赶我,我怎么也得干个对头年,满一年至少不会很丢人,社会上不会看我干几个月、半途而废的狼狈而笑话。
领导们也降低了对我的期望值,授予我的事少了许多,练电脑时间不菲,偶尔还能偷着写写自己的东西。
此间,有个体面离开的机会,朋友引荐我于武汉某高校教现代汉语,按课时论收入,每月也可有五千多进账,一切联系停当。
得此喜讯,心里好不狂奋,当冷静之后又发现一时脱身不开:两本书稿在身,我得业余采访,既定时间里完稿啊。不行哦,离开当地这书的事儿就给人家撂下了。
忍痛放弃,勉从此处暂栖身。
时间终于捱到天亮,捱到一年整,我向介绍我的朋友辞行,朋友很是不舍,连忙跑去给他们的首长说:“兰老师要走啊!”首长毫无表情的给朋友说:“你问他,问他自己觉得还有留下的必要么?”
朋友寒心的原本的把此语转我,帮我收拾好东西,送我下楼。
走出此楼,我没回首,脊背有股寒气。
只有感恩,没有怨怼,感恩这段日子教我从骨子里知道什么叫打工:打,是呕心沥血,是殚精竭虑,是惶惶不可终日;工,是别人不干的事,或多或少属于小媳妇干的事,打工者只有适应和被适应,没有其他。
这一年是我在体制内几十年不曾经历的,我再次感恩。
我安下心来写书,把承揽的社会任务给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