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荆州从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安生的地方,七大帮五大派,常为了争那一两方土地盘口斗得个鸡犬不宁,百姓苦不堪言。
这其中斗得最凶的,自然当属两个最大的帮派——玄虎堂、银蛇帮。这两帮斗得越凶,细作们就往往就会被卷进这趟,说不清道也不明的混水当中。
“谢云,这就走了!再陪你斗八爷喝两口啊!”
斗八仙的喊声自他那间既窄又小的“妙仙居”里传出,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个高个子中年男子。同样是满身酒气,那男子在踏出门槛的一刻,就像换了一个人,酒意全消,挺直了脊梁,虎目炯炯有神。只见他怀中紧抱着一只木箱子,朝着喧闹的集市走去。
妙仙居内,只听两师徒在对话:
“师傅,那人又来跟你说了些什么?”一个莫约七八岁的小童问道。
“他是来跟我道别的,说是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刚还酒气熏天的斗八仙竟也似酒醒,而且清醒无比。
“他可真是个痴人。”
“是啊,谁说不是呢……”
谢云已用另一个人的身份,打入银蛇帮内部半年之久,他是个暗探,一个顶级的暗探。他的一生卧底无数,独独这次最让他不安。谢云,这个身份是他,但也不是他,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真会有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且同名同姓的人。
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把握,所以…谢云杀掉了谢云,谢云又代替了谢云…
而谢云的不安,却不是来自危机四伏的环境,恰恰是来自那温馨百倍的家。一个平静安宁,却完全不属于他的家。谢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还必须理直气壮地住进那个人的家里,面对已相处足足半年之久的“妻子”,一股歉疚之意,已不知有多少次占据了他的心口。
好在这一切今天就要结束了,今日完成这最后的任务,今日之后,他便又是属于他自己了。
酒馆中人还不算多,谢云挑了角落里最僻静的一处坐下,等待接头人的到来。
人在孤独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谢云惊讶,在自己的脑海中,那一刻掠过的却是谢云之妻江灵儿温柔的眼波。
“谢云啊谢云,快些醒醒…你是个暗探,暗探本就是来自无间地狱的孤魂,从来就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更不配拥有别人的东西。”
谢云尽力像以往一样提醒着自己。陡然,他的手触上桌前那算不上精致的木盒,盒子里装的,乃是他耗费半年才自银蛇帮盗来的绝密账簿。
若是换做从前,谢云绝不会想要打开木盒。因为他是个极自信且骄傲的人,他敢将所有事都掌握手中……可这一次谢云却犹豫了,一股强烈的不安还是驱使着他将木盒打开了。
“空的…”
盒子是空的,然谢云的心也一齐空了。他的思绪在飞旋,回忆着所有可能令事情败露的每一个细节。
(二)
所有的事都应从昨日,谢云自银蛇帮取回账本开始说起。
那日,谢云在取回账本以后,哪里也没去,而是选择回到了家中。吃过家中娇妻所做的美味饭食,就有谢云昔日玄虎帮好友余珍海秘密来访,二人彻夜饮酒,待到天明时分,谢云退席,拿着账本去与救命恩人斗八仙道别。
三个人,谢云最先怀疑的是余珍海,莫不是昨夜余珍海趁他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涌,悄悄盗走了账簿。
“难道真的是你,”谢云卧底多年,明知身为暗探,至亲亦可欺。余珍海虽与谢云是多年好友,但人心难测,谁又敢担保他不是银蛇帮安插在玄虎堂的细作!
谢云想着,起身便走。他想到了银蛇帮,一个手拿账簿的暗探,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去同雇主邀功。
“那余副堂主慢走了!”
果然,当谢云赶到银蛇帮,余珍海正被几个小厮簇拥着,自银蛇帮正门走出。一切看上去都与谢云的猜测完全一致,而谢云也险些相信了这一切…
余珍海应该庆幸,庆幸他出来时走的是正门。谢云虽不知小厮们为何唤余珍海作副堂主,亦不知余珍海与银蛇帮到底是何种关系,但他却可以肯定,余珍海绝不会是一个暗探…
一个真正的暗探,一个心里藏着无数秘密的人,绝不会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出,因为每一个暗探都绝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剩下的人当中,会是谁呢?斗八仙亦或是江灵儿。谢云不会去怀疑斗八仙,不仅是因为斗八仙救过自己的命,更因为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恨银蛇帮,灭门之恨,又岂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江灵儿?”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无数次出现在谢安睡梦中,那个无限娇俏的可爱人儿,会否就是那个背叛自己的人?他没有把握,更不敢相信…
所以谢安想到了一个办法,此法一出,必然会解去他心中所有的疑惑。
城中一处两室的宅院,谢云的家简单却又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安逸。
江灵儿一双纤纤素手浸泡在冰凉的清水里,淘洗着盆中那些即将被用作午膳的蔬果。她实在太美了,美得有时会让谢云觉得,江灵儿也许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而应是一个娇贵的富家千金…
“嗖——”
陡然,一道奇快的黑光自暗处朝江灵儿击来。任何一个有武功的人,任何一个六感灵觉的江湖人,总会在第一时间,以自己最惯性的手法出手防御。
“啪——”
又是一声清响,江灵儿以极快的手法将暗器接下。可让江灵儿意外的是,这所谓的暗器也不过是一块染了墨的豆腐,触手即散……
不错,这一切正是谢云想出来的法子,为的便是试探出江灵儿暗探的身份。
“竟真的是你。”
谢云提剑自暗处走出,他的身上已布满杀气,教人见了胆寒。
“你回来啦,午膳我还没做好呢。”而江灵儿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谢云身上那可怕的气息,借着盆中的清水将双手洗净了,冲着谢云温柔地轻笑。
“够了!你到底还想骗我到几时?!……暗探,江灵儿!”
暗探二字,旁人听了无心。就在此时此刻,在谢云和江灵儿之间,却翻卷起了无形的千层巨浪。江灵儿的心再也无法沉静,所以她的脸色也跟着一齐变了,变得那样的无奈…
她抬首,一双好看的杏目,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注视着谢云。可谢云却早已失去了面对的勇气,无力感早已占据了他的全身,令他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你终究还是会发现的。”
江灵儿低头自语,黯然眼波如秋水荡漾,使见者心碎…
“交出账簿,我可以放你一马…”
谢云已不忍再看下去,他怕稍迟一步,他便会忘记自己身为暗探的使命,他更怕稍迟一步,就会想起自己与江灵儿之间,这半年来共同经历的种种……
那独立府门,每日等待丈夫归家的倩丽身影…那紧衣缩食,为家辛苦操劳的贤德女子…那枕边温言,曾为自己解去无数烦忧的温婉娇妻……如今,却在顷刻间颠覆,难道…这一切竟全都只是假象?
怎料江灵儿脸上却露出一抹无奈的惨笑,道:
“不必了,你应该知道像我们这类人,是绝不会交出自己以巨大代价才换得的东西。”
“好!既然是这样,你就别怪我了!”
谢云动了,但他却没有用手中的剑。相反,只见他脚下轻点腾跃而起,左手一翻,掌中已掷出数十道精光。
这一招“漫天星雨”乃是谢云的杀手绝技,五十二道飞针齐发,对准五十二道命穴,针针致命。
谢云从来不是一个无情之人,与江灵儿共处半年,若他俩真正动起手来,谢云知道自己也势必会心软。可他不能,只因他是个暗探,暗探从来就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所以谢云选择在第一时间就使出了致命杀招……
“嘭——”
漫天星雨变化奇诡,攻击范围之广更让人避无可避。所以谢云在发出暗器的一刻,就没想过江灵儿可以活着再站在他的面前。果然,连着一声凄厉的娇啸,江灵儿俏丽的身影淹被淹没在了一片扬起的尘埃当中。
混乱之中,谢云却在最后时刻,捕捉到江灵儿那一抹幽然若诉的凄凉目光。然这样的一面,半年来,她还从未在他面前真正展现过…
江灵儿死了…谢云的心却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紧地抽搐着。只在片刻,他双眼一黑,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三)
“你醒了?你可还记得你自己是谁?”
谢云再次醒来,已身在自家的卧榻之上,斗八仙也不知何时正坐在自己的床沿。
“当然知道,我是谢云。”
谢云觉得他问得莫名,笃定地答道。
斗八仙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事?可还记得江灵儿?”
谢云脸色一变,怒道:“不要跟我提这个贱人!”
斗八仙又道:“你且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讲完了,你再怒也不迟。”
“我曾在多年前救过一个暗探出身的少年,当年两帮斗得厉害,暗探们常游离在两帮之间,明争暗斗,无休无止…少年也被卷入其中,为银蛇帮做了不少的事……
直到有一日,少年在完成一项任务时,与江家大小姐一见倾心,二人情投意合,江家大小姐也不惜与家中反目,下嫁给了少年……两人的日子本因过得幸福而安宁,可惜好景不长,少年很快就以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妻子暗探的身份…少年伤心欲绝…
两个帮派的纷争总算平息了,可少年也彻底的痴了。整日疯疯癫癫,将自己看作是一个暗探,每一日,他都在扮演者他身为暗探时曾伪装过的角色,五年过去了…他扮演了许多人,却独独忘记了自己。
可怜他那如花似玉的娇妻江灵儿,被识破了身份却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陪他一起痴……”
斗八仙讲完了,谢云却似如梦初醒:
“所以,已经过去了五年,银蛇帮、玄虎堂早已和解,所以余珍海真的成了玄虎堂的副堂主…谢云从来都是谢云,而她也一直在我身边…”
“斗大哥,灵儿呢?她在哪?!”
谢云双目已经湿润,他此刻最想知道的,也只是江灵儿的所在。
“她已经走了。一个女人肯跟你到现在,即便她曾今欠你太多,如今你清醒了…也该还清了…江灵儿,也应该开始她的人生了。”
斗八仙说着,起身离开了房间,独留谢云一人,望着窗外此刻正下起的绵绵细雨怔怔出神。
“灵儿,没了我…你便可以自由了吧。”
小路上,却听师徒二人正在对话:
“师傅,为何不与他讲实话?江灵儿其实已经死了。”
斗八仙轻叹:“不告诉他,是江灵儿的意思。”
“可我不明白,江灵儿之前不也曾避开过那漫天星雨吗?为何这一次却避不开了?”
“那哪里是避不开啊……这都怪我,那一日她来询问我谢云的病况,我本不该告诉她,她…才是谢云心中真正的心结…”
“所以,是心结自己解开了吗?”
……
江灵儿死了,在身中十二道漫天星雨后,倒在了谢云的身旁,当斗八仙闻讯赶来,佳人早已香消玉殒。然而,这其中不乏有一些心细之辈,会在偶然之中发现,原来江灵儿是含笑而死的,死得安详…
“你常说,暗探都是些来自无间地狱的孤魂,无权选择自己的命运…”
“可若有来生,我愿倾尽所有,换做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此,再不负你。”
武侠江湖
琅琊令
ps:喜欢那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所以接了一道令,写了一篇文,没有谁负谁,只有一双相互痴爱彼此的乱世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