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正如老话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俊俊很快就连着碰到了烦心事。在某天下午的体育课上，一向无趣的体育老师突然组织起了200米短跑竞赛，男女生分组进行，两两比试。这种比赛虽然没有奖品和奖状，但对于这些整日埋头在书山题海中为中招考试做挣扎的九年级的学生来说，也算是一项颇有趣味和挑战性的集体活动了。
比赛进行得很快，不到半小时的时间男生们就已经先比完了，不过他们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散了，而是在体育老师身旁围成一堆，一起对着竞赛中的女孩子们吹起口哨、大声呼喊和喝彩。男孩子们越是这样专注地观看，女孩子们就越是扭捏，而她们垂着眼睛含羞带怨的样子也让这些男生变得更加兴奋了。这个时候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再也没有土气、粗俗的村姑，有的是正值十五六岁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是胸脯起起伏伏娇喘着气的明媚的姑娘，是被成长勾勒出简单曲线的随风摇摆的野百合，是带着清新露水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等到张俊俊开始跑的时候，已经快要下课了。不巧的是，她是和长着一双大长腿的路宁一起跑的，胜负哪还用比试！
不过眼看着路宁一步一步甩开自己，本来抱着陪跑心态的张俊俊不知怎么突然就被激发了潜在的好胜心，双腿的肌肉在一瞬间变得兴奋起来，此刻的她忘了来自喉咙和胸腔所有的不适，只管甩开胳膊迈开大步跑起来，硬着提着一口气赶了上去。
二十米、十米、五米、一米……所有人都看到张俊俊竟然渐渐追上了路宁！可路宁此时也不甘示弱加紧了步伐，和张俊俊两人互不相让，并排奔向了终点。
此刻所有围在起跑线旁边的师生们都看到了张俊俊的逆袭，早已经感到乏味的众人猛然间被提起了兴致，一起兴奋地呐喊起来：“加油！加油！俊俊冲啊！”“路宁快跑啊！”
张俊俊的心都要被颠出来了，就在跑到终点时的最后一步，她拼命用力跨出了右脚——率先过线了！然而人群还来不及欢呼就猛地收住了，因为大家看到张俊俊跨出最后一步时右脚用力过猛，她的大拇脚趾头竟然顶破了艳红色的布鞋拱了出来，而且露出来的还是明黄色的袜子……有谁“呼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被旁边的人制止住了，毕竟张俊俊这个语文课代表在班里还不算惹人厌。不知什么时候人群自发地散去了，徒留张俊俊待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右脚陷入了懊恼之中。那块黄色此刻是如此地扎眼，她大喘着气，感受着喉咙和胸腔还在火辣辣地烧灼，突然转身跑向了宿舍。而羞耻感一路上都在疯狂追击着这个小女生，让她忍不住洒出了眼泪。
快跑到女寝大院门口的时候，不成想张俊俊竟然遇到了苏堰雷。苏堰雷刚从教师公寓熬完咸汤出来，要赶着去上下一节课，看到张俊俊在课间急急慌慌地跑过来，就好奇地叫住了她。张俊俊低着头不说话，右脚却一直往后缩。苏堰雷一眼就瞧明白了，开玩笑地说道：“回去换鞋吗？哎呦，跟你妈说说，让她别那么省了，买双新鞋又花不了十几块钱！”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可谁知张俊俊听到这话不觉亲切，反而心中变得更加难受和无地自容。而且，她也根本没有鞋子换了，这是她仅有的一双“好鞋”了。
苏堰雷走远了，张俊俊也终于不再跑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木然地从破背包里取出常备的针线，泪眼婆娑的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鞋头上的烂洞缝了起来，而后便待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嚎啕大哭了一场，还翘了一节课，连晚饭也没吃。
可李奇并不知道张俊俊在这一天里心中的千回百转。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后，她发现床铺有些乱，便像往常一样嗔怪张俊俊道：“俊俊，床怎么这么乱！赶紧收拾一下，马上要熄灯了！”说着她像往常一样从床下抽出了自己的脸盆和牙杯，要端出去接水洗漱。
张俊俊此时心里还反复回放着下午因为鞋子出丑的一幕，以及此后被苏老师“嘲笑”的事儿，一时便没好气地顶撞李奇道：“真是的，你看乱就自己铺一下呗。”
李奇没想到张俊俊会跟自己这样说话！两个人认识几年了，这可是张俊俊第一次给自己“难堪”！以至于她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后，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只见李奇深吸了一大口气后，愤怒地冲张俊俊嚷道：“你有气别往我身上撒！”说着便转身走了，并在跨出宿舍门口时甩手将破旧的木门狠狠地摔在了墙上，刺耳的撞击声惊得整个宿舍突然安静了一瞬，众人没等到破木门散架的惨状，便把目光投向了张俊俊，于是所有的尴尬便堆在了张俊俊的后背上。
少女的自尊呵，有时候脆弱得犹如街头老店里专卖的需小心捧着的桃酥饼干，有时又刚硬得似乎能扛得过天塌地陷。当天晚上李奇就收拾走了自己的衣服和枕头（被褥本来就全是张俊俊自己从家带来的），从此再也不和张俊俊说一句话，即便迎面碰到也都是昂着头直接走过去——完全无视张俊俊了。
而张俊俊在李奇摔门出去的时候就开始自责和后悔了，她恼恨自己为什么多说了那句话，为什么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呢。可难受得极了，她又有些埋怨李奇，当时明明是自己更尴尬，李奇的反应也太大了……当然，还因着那可笑的自尊心，让她也最终也没能主动去找李奇及时和好。
12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秋去东来，一场雪大似一场，没了李奇陪伴的张俊俊越发感受到冬日的刺骨寒冷，即便又从家里带来一条被子并在上面压上了棉袄和冬衣，她依然暖不热自己的被窝。而李奇在那天赌气搬走之后，很快就和自己的同桌靳慧慧重新组成了床伴，两个人就睡在李奇的右上铺。此后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她和靳慧慧两人每天在宿舍里嬉笑打闹个没玩没了，好像比跟张俊俊在一起时更要放松和开心。
张俊俊本是一个不容易跟别人敞开心扉的人，但一旦与谁交了心，便会将感情印到骨子里、执着得难以轻易放下。就像此时的她看着曾经的好友转眼无情离去、无视自己，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而似乎越是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便越会感知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张俊俊就是这样，她每天总会不由自主地关注着李奇，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在宿舍里听着她的笑声，可她越是看和听，心里就越是苦涩和迷乱。
也就是从这时起，张俊俊每天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上课常常走神，成绩逐渐下滑，每天夜里也总难入睡，看起来像丢了魂儿一样。而每当听到上铺李奇和靳慧慧叽叽喳喳聊天的声音，就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此前两年里二人相处的一幕幕场景……难过得很了她便会用被子蒙着头哭一哭，一边在心里后悔着自己的莽撞无礼，一边又怨恨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冷酷任性。在这一段时间里，她在那个坏掉的日记本里记录了越来越多的怨言和泪痕。
严婷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从不多问什么，且时常还会善解人意地为张俊俊递上擦眼泪和鼻子的纸巾，或是默默陪着张俊俊去买饭和上、下自习。而张俊俊也把严婷婷温柔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她不再为二人间从前的不快纠结，甚至还一度怀疑也许严婷婷比李奇更适合做朋友。
不过让张俊俊惊讶的是，此后没多久，严婷婷竟然跟她那多年的“冤家”严小枫再度和好了，且随之跟李奇也走得亲近起来。张俊俊时常看见她端着搪瓷缸和李奇坐在一起吃饭，且两人之间有说有笑。这样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张俊俊的心，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变成了这个热闹校园里唯一一个无人关心的透明物体。至于张俊俊曾经的好同桌季冰，两人的关系自然很快被距离磨淡了，季冰她早已经有了新的好友，一样是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俊俊，你和李奇真地绝交了吗？”一天下了晚自习后，陪着张俊俊锁教室门的严婷婷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了张俊俊这么一句。张俊俊拿着铁锁的手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严婷婷接着说道：“我今天和李奇、小枫她们一起吃的晚饭……”她似乎欲言又止。张俊俊利落地锁上了前门，只回答了一声“哦”，接着又拿着钥匙走向了教室的后门。严婷婷自然也赶紧跟了过去。
“也不至于吧，怎么会这样？”严婷婷还在小声嘀咕。张俊俊小心地摸黑挂上了后门的锁，叹了一口气后语气十分冷淡地回应道：“怎么哪样了？”
“我听李奇跟大家说，她跟你是真地绝交了。”严婷婷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她说你太敏感了，她实在受不了了……”严婷婷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而张俊俊听到“真的绝交”四个字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感到喉咙似乎迅速肿胀了起来，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还有一股冰冷而沉闷的感觉开始从肺腑四方聚拢起来直往上顶，然后冲到眼眶里，化成大颗的眼泪砸在了她攥着铁锁的手背上。
张俊俊沉默着，铁锁的冰与凉从手心传到心底，就像这充斥在天地间的凛冽酷寒之气。严婷婷也不说话，她似乎也在流泪，张俊俊听到她擤了下鼻子，似乎带着哭泣的鼻音。过了一会儿，张俊俊仰起头深深呼了一口气，一把扣上了手中的铁锁，然后便转身挎着严婷婷的胳膊走向了宿舍。
不巧的是，刚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二人正撞上了端着脸盆要出门打水的李奇。可李奇根本不看张俊俊，在热情地跟严婷婷打了招呼后，就径直从张俊俊身边走过去了。
张俊俊也面不改色地继续走着，同时她在心里倔强地告诉自己：“不搭理就不搭理呗，既然你说绝交那就绝交吧！”可躺在床上后，她的心里又堵得睡不着了，她想起严婷婷前前后后说的话：
“她跟你真地绝交了。”
“她说你太敏感了，实在受不了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终于解脱了！”
“她说中学时最倒霉的事儿就是因为同情你和你做了朋友！”
“她说你曾经在宿舍厕所沾了一裤腿污物，全校都知道，从那以后她就可恶心你了”……
字字诛心！张俊俊一面回忆着自己和李奇往日的亲密无间的画面，一面又被回忆之美好和现实之冰冷的残酷对比吞噬着，于是她蒙着头又无声地哭到了后半夜。
张俊俊受到了青春里第一场如此让她伤心的打击，差点一蹶不振。
张俊俊实在放不下李奇。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和尊重的她，从小心思就极为敏感和脆弱。甚至因为过分地压抑和极度的贫穷，而让她对生活充满了无言的怨愤。如果没有李奇这个虽然骄傲却像阳光一般的人来到身边，她怕是早就被黑暗吞噬殆尽了。
张俊俊永远都记得李奇爽朗的笑声和李奇讲给自己的那些千奇百怪的事情，还有李奇对她的每一份好：李奇不时会在周末带她回家，亲自做一桌子菜，有肉有炒菜有鸡蛋——她已经很久没尝到油腥了，更因为营养不良好几次晕倒在学校；在寒冬里李奇会亲自烧一大锅水让她洗澡，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冲掉沉在盆底的污垢，被爱干净的李母发现后还贴心地为她辩解；李奇还不嫌弃她曾长满身的疥疮，即便自己也被传染上了，还依然默默地陪着她擦药，一起忍受病魔的煎熬……
在张俊俊的心里永远记得，是李奇改变了她，也是李奇拯救了她、让她得以从自怨自艾的黑暗中走出来去好好感受这个世界。所以几年来，即便自己的年龄更小，张俊俊却一直小心守护着李奇，她很想留住这个向阳花一般的好朋友。
可有时感情竟如流沙，越是攥得紧，却越是抓不住。张俊俊永远不会明白，不对等的友情和不对等的爱情一样，都是难以维系长久的。李奇需要的是一个和自己的灵魂平等的朋友，而不是一个永远依赖着自己的幼稚的小妹妹。
但对于张俊俊而言，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倾心托付，不知不觉就把一个人烙在了心底，一朝失去，便能体会到一日胜似一日的苦涩。即便此后有严婷婷日日陪在身边，却对修复心底深刻的伤痕于事无补。感动换不来真正的爱情，有时也难以哄来真正的友情。毕竟这两种感情都要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如果实在不喜欢，自然是无法长久勉强自己的内心。
严婷婷终于愈来愈失望，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却始终走不进张俊俊的心里，更是得不到张俊俊从前对李奇那样打心底里的迁就与付出。在她看来，张俊俊在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如一潭寒冬里的死水，平静、乏味、淡漠。不一样！张俊俊对自己完全不一样，和对李奇时完全不一样！她想让自己成为张俊俊的唯一的好朋友，却做不到。这让严婷婷深深感到了一种挫败感。
而且虽然严婷婷现在和严小枫和好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和对方什么时候又会分道扬镳。二人就像是两团飞舞的火焰，好的时候便会亲昵地融成一团暖暖的太阳，不好的时候便又互相卯着劲儿、猛烈得想要吞噬掉对方……而这让严婷婷在和严小枫嬉笑、打闹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安全感。
严婷婷想有一个一辈子的好朋友，对于路宁那个小粉丝她自然看不上，可这愿望在张俊俊身上却又总也难以实现。而她对张俊俊越是心存怨气，便越频繁地耍起小性子来。有时她会为一点小事儿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桌上哭泣，有时则会故意跟坐在前面的路宁有说有笑、分享零食，想要令被无视的张俊俊感到尴尬和难受。而张俊俊要么依然滥好脾气地哄哄她，要么便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由着她冷战和孤立自己，结果只是让严婷婷变得更加恼怒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