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缘境|寻树而去的蝴蝶:纪念喻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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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时任“海外女作家协会”会长的姚嘉为大姐发来邮件,说是喻丽清日前在家中安详辞世。在夏日末梢阳光灿烂的早晨,看到这种消息,我默然良久。

早在2006年,喻丽清出版了散文集《亲爱的魔毯》之后,已宣布因身体的状况不好打算淡出文坛。不过此后报章杂志上还是能陆续读到她的文章,实际上直到两年前病情被确诊转为肺癌之后,她在病体支离的苦痛煎熬中也没有真正搁笔。

她是一个天生的天才作家,写作,是她藉以记录生活、抒发情感的方式,也是她的生命本身。如今,这支笔是真正归于寂然了。我徘徊在自己的书架前,看着成排而列的她的作品,渐渐将这些书名串联了起来:

《沿著時間的邊緣走》,生命固然总是有尽头。

然而我们《捨不得》,舍不得你走。

《春天的意思》里,我们朗诵过你的情诗,

《流浪的歲月》中,我们吟唱着你的儿歌。

用《愛的圖騰》,你催开了多少远方的《青色花》,

《帶只杯子出門》,你浇灌了多少陌生的《蝴蝶樹》。

某年某月某天,《飛越太平洋》之后,

当山霧居里回荡起《太陽底下的搖滾樂》,

把《闌干拍遍》,数世间历历,

《無情不似多情苦》。

你腕底编织出《纸玫瑰》,《愛情的花樣》,

催促我们用古老的文字《尋找雨樹》,

清丽的《短歌》托起《親愛的魔毯》,

承载心灵在《在海風裡飛翔》。

如果《沿著時間的邊緣走》,生命总有尽头,

我们穿越油墨的字里行间总还能看见吧,

那个舍不得的你,在《千山之外》。

没有病痛了,《把花戴在頭上》从容检点

无数《會唱歌的葉子》,手边发上,

《依然茉莉香》。

姚嘉为大姐读到这首小诗之后,来信嘱我多写一点儿,我伤逝的心情也沉淀下来了。于是再一次翻检她的作品,重新细细品味她笔下的文学世界。

在会员通讯录里,喻丽清的住址在加州。对于蛰居于美东,与她素未谋面的我以及广大的文友和读者而言,喻丽清是在文字里的。她17岁就开始创作,第一本散文集《千山之外》在台北出版之时,我都还没有出生。《把寂寞缝起来:喻丽清散文选》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应该是她的文字乘着书页的翅膀,飞回大陆的开始。此后河北教育出版社有《栏杆拍遍》,中国华侨出版社有《清丽小品》、四川人民出版社有《山雾居手记》、陕西的太白文艺出版社的《飞越太平洋》散文和短篇小说并收,洋洋近五十万字;紧接着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喻丽清作品集》有五卷本,全是她几十年文学创作生涯中的精选作品。她的清丽自然而诚恳真挚的文风,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认识,所喜爱,她的代表作品多次斩获大奖,也常见入选国内外各种选集及教科书。

整整半个世纪的笔耕不辍,她在台湾出版的书籍总计42本,在大陆的也有18本。虽然在小说、童话、诗歌及翻译方面都屡有突出表现,她自己后来对诗歌尤其偏爱,但她笔下最得心应手,作品数量最多,真正令她驰誉文坛的体裁还是散文。我所读过的,几乎全是她的散文。

散文,既需要包括“感兴”在内的形象思维能力,也需要体味客观世界的高度颖悟力、审视观察对象的理性思维能力,更需要精熟的文字表达能力将这些思维的成果形诸文字,喻丽清显然是此中高手。从浙江到台湾,从旧金山到威尼斯,她的目光随生命的轨迹游走,捕捉世事的波澜,自然的风物与人情的冷暖,安静地叙述她个体的美感经验,抒写女性的,细腻的诗情,以及画龙点睛的人生洞见。

喻丽清祖籍浙江杭州,生于金华,幼年去台湾。自台北医学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并定居,生前曾供职于加州伯克利大学脊椎动物学博物馆。或许因为江南的细腻敏感是她生命里携带的原初基因,她眼中的人、物、事惯常有“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的自然清新,贯穿了温柔浪漫的情怀与绵密醇厚的真情。

只因错过了那一只“白得像雪,软得像云,眼睛是巧克力色的玻璃扣子,鼻嘴之间仿佛在笑,头上还缀着一朵很小的红色绒花”的小小玩具熊,她便一时“心头激起一阵无名的激荡,水花四溅,直溅到眼睫之间”,然后明白“这世界上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要到手的”。在某次旅途当中,她感慨:“但愿自己这一生不是来还债,而是来报恩的。”她的视线所及之处,“任是最细微的一丝波澜,最迅疾的一片飞鸟,都被轻轻捉住无法逃脱。”(张抗抗,《在海风中飞翔:喻丽清印象》)她心腕相应,意到笔随的写作模式,文字精炼,抓住客观物象的典型特征迅速铺展叙述的脉络,节奏紧凑而音韵优美。通过意象的剪裁、整合与转接,将内心的感受真实呈现,挖掘出现实生活庸常之中的幽微意涵。她的四季都是亲朋好友的生日,她的瓜果都充满温暖鲜活的灵性,屡有神来之笔,直追冰心,苏雪林,徐志摩的抒情美文风格。

但纵观喻丽清早期的抒情散文,在云影天光之间,花月春风之外也存在着创作素材范围和认知维度的局限。生活环境单纯,社会经验狭隘所导致的题材困境、对更广阔的社会层面尤其是底层的视角盲点、以及处理人性阴暗面的道德局促感,在她前期的作品中都比较明显。和众多的海外华人作家一样,出国留学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随着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多元文化的冲击,现实生活的磨砺,自我的逐渐成熟,丰富了她的阅历,拓展了她的眼界,更锤炼了她的理性,随即带来她文风的转变。

但凡遭遇两种异质文化,对照和比较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中国人到了海外,往往容易在这种对照和比较中落入两个极端的窠臼,要么面对西方的现代化工业文明自惭形秽,要么秉承自身绵延数千年的传统居高临下。每当事涉美国,这两个极端表现得尤为明显,似乎除了工业文明与科技领先,这片只有区区两百余年建国史的土地上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文化传统值得提说。喻丽清却能够放下文化自我中心的束缚,突破狭隘民族主义的框架,去体味远比建国史更深长的美国文化脉络。

在奥克兰艺术馆,她看到了一张拼花棉被展品,由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位主妇领着一家人将几百片碎布连缀在一起,花费了整整17年的工夫。从“拼花”联想到中国的“刺绣”,技艺不尽相同的民间的飞针走线,都是“有的人寂寞起来要寻求刺激才行,有的人却可以一针一线地把寂寞缝起来。”同样带着女性体肤温度的坚韧与宽和,同样是人类共同的关于幸福,关于安宁的生活诉求。站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接处,她的抒写更侧重于关注二者之“相同”,而非强调其“相异”。因为人首先是人,有了人的基本共性,人的共同理想和追求,然后才有种姓之分、居住地域之分、民族归属之分。

在自身的生活经验以外,她的创作素材遴选范围也逐步拓展,完全摆脱了自我写作的范畴。《舍不得》系列和《亲爱的魔毯》这一类以考古和艺术藏品为题材的作品,不是单纯的物品外型或其历史价值描述,她着墨的焦点在物品背后人的故事、人的情感和她自己的思索与体悟。所谓化石,“死亡实在是一种凝固的生命而已”,蕴含着浓厚的象征意义。喻丽清挖掘史料,旁征博引,文字不买弄也不花俏。渊博的学识功底在字里行间,恰如其分地托起人世间的兴衰与荣辱、无奈与欢愉、怅惘与辉煌,尺幅千里,富含哲思。

异乡漂泊的寂寞,奋斗的艰辛,人生的缺憾,没有改变过喻丽清的赤子之心。或许因为加州总是亮丽明媚, 她笔下的感知、思索和体悟,从不阴沉郁结。台湾名作家庄因认为喻丽清的散文“厚道”,所谓“厚道”,是她诚恳真挚,不造作不矫情的创作态度,也是她思索、探求人生奥义的立场。不过若将这种“厚道”简单地归因于喻丽清的宗教信仰却是不够的。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并没有刻意彰显天主教的教义,而是立足于人的角度,将其中的悲悯慈爱化作她观照客观世界的深沉内力。这一点相较于与她同时代、同样具有西方宗教信仰背景的散文家张晓风,有着显著的不同。同时她也自幼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民胞物与、天人合一的观念,以及主张超越自我主观的局限,平视并珍惜万物的态度,在她后期的知性小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早年生活的平顺安定,也是她的话语风格不可忽略的成因之一。

生活经历、学识积累、思想修养共同滋育的内在的坚韧与成熟,使她得以扬弃颓唐、不安和虚无的无病呻吟,用娴雅细腻、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触,传递着她对凡俗人世的关爱和独到理解,树立起海外多元文学场景中积极乐观、通达明朗的创作情调。

喻丽清的散文偏爱用独白的方式与读者闲话家常,娓娓道来。无论写人、绘景、叙事、格物,大多篇幅短小,即兴发挥而清新写意,又讲究文字锤炼,很有些明清性灵小品的神韵。她并不是中文系出身,笔下突出的意象调和情感与理性,往往中西并举,没有很明确的中国想象或传统的、古典的情结。不过,“故土情怀”是海外游子始终萦绕于心的感受,“血浓于水”是海外作家群体的抒写主题。实际上移居海外而一直坚持母语创作,本身就是藉由文字的心理还乡,家园故国也一直是海外华文作家笔下的重要题材。旅美留学之后,喻丽清有《青色花》、《流浪的岁月》、《栏杆拍遍》、《无情不似多情苦》等记录童年回忆、佳节感怀、文化困惑、生活艰辛的作品,真实记载了她离乡背井的际遇和所思所想,构成和当时於梨华、孟丝她们虚构的小说一起,留学生文学作品虚实相生的互为参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与喻丽清同期的留学生们大多陆续定居。正如前辈齐邦媛教授所提过的,留学海外而学成未归,继而定居入籍,是这批人自我选择的结果。当“漂泊”成为过去,“失根”已是定局,“再扎根”形成新的秩序,继续抒写初期的失落苦闷或者彷徨挣扎,“不免令人厌倦,也不够诚实”。喻丽清笔下流离无根的感喟转变为诗意栖居的沉静达观,《蝴蝶树》、《寻找雨树》、《带只杯子出门》、《把花戴在头上》等书里,她定居的旧金山是一个具有独特的气质与趣味,令人赏心悦目的城市。大量的原乡与异乡的意象在这些书中反复出现,关于故土故园与母文化的牵记是一颗永远的中国心,不随身份和环境的变迁而改变,只是曾经汹涌的乡愁已绵延成静水流深的乡情,无处不在,却不夸张矫饰。

“一滴东方的油滴落入了西方的江河,溶已不易,自保亦难,还有什么完满可以追求?不过心由自造, 我也只有在移植的土地上努力去成就一个不酸不苦的境地而已。”她说在太平洋的蒙特瑞半岛上有一种“蝴蝶树”,是让“那弱不禁风似的玛瑙蝶,由阿拉斯加飞越三千多里,”万水千山来追寻,生生世世不相忘的“古老的情人”。玛瑙蝶作为自身隐喻,用坚毅卓绝、死而后已的执着,坚守的是对故乡的依恋,以及她自己对理想的顽强追求。“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才是家”的沉静达观,通过一个个简单的生活场景或细节片段的展示,营造出一个“不酸不苦”,清雅恬淡的散文世界,参与、见证、丰富了美华文坛的散文景观。

协会里有很多与她私交甚笃或者曾经谋面的姐妹,说喻丽清人如其名,为人贤淑恬静;也说起她后来重病卧床,也不怨天不尤人。俨然“就是这有着东篱采菊的悠然,有着安详平和的生活;有着与世无争的自然,有着不繁华到过度,不法治到冷酷,不空虚到需要刺激,不患‘死于安乐’……”淳厚里生发的清雅,宽和中蕴藏的敏慧,她从文字到自身,诠释了一种属于移民女性的,清而不浅的心性,丽而不艳的生命。

此后,协会通讯录里她的名字,将会被加上黑色边框了,地址仍是在加州吧。而她随着玛瑙蝶去寻树的翩然,已定格成一种榜样的姿势,这个名字之于我以及海外文坛的众姐妹乃至于所有的读者,永存在字里行间,不会被任何线条与边界所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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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串连丽清所著的书名而成的小诗是接到噩耗的当时写的。后来嘉为姐来信,因打算出纪念丽清的文集想收录这首诗,又觉得一首小诗太单薄,嘱我再写一些文字。于是写成此文,先被收入纪念喻丽清文集《暖暖内含光》,在纽约出版,近日由《香港文学》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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