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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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是奔腾不息、永远不老的一条河啊,它滚滚东去,将大唐王朝二千二百多位诗人和他们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品,撒给那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苍苍的江岸渔樵。其间,有李太白朝辞白帝、暮到江陵的轻快,有杜工部风急天高、抱病登台的穷愁,有孟浩然欲济无舟、坐观垂钓的感叹,有李商隐孤独无偶、剪烛巴山的情怀……

       在这条裹挟如此众多诗人诗作的泱泱大河之中,刘禹锡,以其独特的个性,向我们展示着他浸透斑斑血泪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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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子刘子自传》中,刘禹锡自言“系出中山”,即为汉高祖刘邦曾孙、汉景帝刘启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裔。远隔近千年,提三尺剑逐鹿中原、一统天下的雄主刘邦早已灰飞烟灭,但其灭强秦、诛项羽、醢彭越、擒韩信的丰功伟绩仍代代相传。也许,刘禹锡便有乃祖的遗风。不过,汉高祖是略输文采,开国之后,大肆诛戮异姓侯王;只是在匈奴犯边、国内危机四伏、人才匮乏之时,才在故乡酒后舞剑而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禹锡则是擢进士第,登博学宏辞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文采风流,读书人的荣耀,真是无法言说了。

       按理,风帆高悬的远航船当是一帆风顺,展翅欲飞的大鹏鸟将会直冲云霄。谁知,老子所说的“福兮祸所伏”正应在刘禹锡的身上。作为王叔文集团的核心人物,“永贞革新”的失败使刘禹锡连遭贬斥:先是被贬为连州刺史,半道旋又改授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成为“二王八司马”之一。次年正月,唐宪宗改年号为“元和”,大赦天下。多少杀人放火、贪污受贿之徒都沐浴到浩荡的皇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拱手作揖,弹冠相庆;而刘禹锡与柳宗元等勇于开拓革新的时代先锋,盼来的却是“纵逢思赫,不在量移之限”的无情的朱砂御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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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刘禹锡只得继续在沅水边的朗州徘徊。

       沅水本是湘西的一条平平常常的河流,因了两个人,这条河也就沾上了文化的气息,在中国文学史里散发出一股幽香。那两个人就是屈原和刘禹锡。屈原为楚逐臣,在其作品中吟唱过“沅有芷兮澧有兰”,还说“乘舲上沅”,也许被贬汨罗时他曾披发行吟到过沅江两岸。徘徊于沅江边,刘禹锡一想到战国时候那照见过屈大夫的月儿又照见自己,那屈子濯过足的沅江仍照旧奔腾流淌,便想到李白所说的天地是万物的旅馆,光阴是百代的过客。北望长安,只见云遮雾断;回首故乡,可惜关山难越。刘禹锡长叹一声,心中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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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十年的光阴便悄悄地从十指间涩涩地滑落。当刘禹锡艰难地回到京城长安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番非同往日的景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繁华道路上,尘土扑面飞来;熙熙攘攘的人们都说是刚刚看花回来。玄都观里那灿烂若云的千树桃花,全是刘郎离开京城后栽培起来……是啊,一帮自鸣得意的新贵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尽是些吹拍奉迎、趋炎附势之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威名远播、海纳百川的大唐王朝,容得下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满腹牢骚,容得下白居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的无情讽刺,却容不下一个改革者一首绝句诗所造成的轻微震荡!读到这首诗,当政者不悦,刘禹锡顷刻间又被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因得御史中丞裴度说情,并柳宗元满含血泪的上书,才得以改贬连州(今广西连县)。后又陆续转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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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东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楚地的雨打湿了他的衣衫。在漫漫长夜里,刘禹锡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政治上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正如柳宗元所说:“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刘禹锡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仍然本着他那颗读书人的良心,勤政爱民,惠及于人,发愤笔耕,收获甚丰。朱雀桥边默默开花的野草,乌衣巷口渐渐西下的夕阳,王谢堂前轻轻欢飞的燕子,百姓宅上袅袅飘浮的炊烟……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刘禹锡感到无比亲近。村民们把祖祖辈辈传唱了千百年的歌谣唱给刘禹锡听,更显示出如秤的民心。刘禹锡借鉴民歌的传统,乃得以创造“竹枝词”这一新的诗歌体式,从而完成诗歌史上开宗立派的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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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年后,饱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漂泊之苦的刘禹锡,再次回到京城。他重游玄都观,只见观中空空荡荡,连一株树都没有,只有兔葵、燕麦在春风中可怜地摇晃。触景生情,刘禹锡不由得诗兴大发,豪气顿生: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朗今又来。

       方圆百亩的庭院中几乎长满了青苔,桃花不复再有,只有野菜花寂寞地盛开。当年种植桃树的道士哪里去了?从前来观赏桃花的刘郎,今天又重来……这首诗,透过难以跨越的时空界限,把曾经沧海的万般苦难轻轻隐去,以明显的两相比照的方式,给我们塑造了诗人自己心如砥柱、誓不低头的一如既往的顽强形象。难怪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说他的诗“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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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禹锡后来出任苏州刺史,转汝州、同州刺史,最后改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因此最后定居洛阳。眼看着书斋前苔藓痕迹长上台阶,一片碧绿;草色透进竹帘,满目青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刘禹锡一边感叹“骥伏枥而老,鹰在鞲而有情”,一边不得不留连诗酒,渐渐老去。在即将走完人生七十二岁生命历程的时候,回顾“永贞革新”与自己的人生遭际,刘禹锡的胸怀变得更加坦荡起来:

       天与所长,不使施兮。

       人或加讪,心无疵兮。

       他对自己早年参加革新运动并因此而连遭贬谪,是并不后悔的。虽然,这个革新抱负最终未能实现,但刘禹锡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以自己的正直与不屈,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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