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 多云 初见
六时三十分,初秋的城市已灰沉。黯灰的天空像是电影院灰蒙蒙的幕布,一块块浅黑的污渍浸染上来,原来是几缕铅灰色的云。
地铁站边的路灯早早亮了,在这种将黑不黑的时刻,街头的灯光不像白天般黯淡,也不像夜里般耀眼,而是自顾自地发着光,却不照亮任何人。
阿靳望了一会隐隐透出深蓝色的天空,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工具,随着人潮走下地铁站入口去。
阿靳喜欢地铁站,喜欢这样潜伏在地下,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千人一面。一片叶子藏在哪里才不会被找到?回答是森林。同样的道理,这样被淹没在面容模糊的人潮中,很安全。
只要不是赶时间,总是在地铁站内缓缓踱步。地下的世界总是相对寂静的,大概是这里最接近黄泉的缘故。城市的喧嚣与这里并不相干,踱过长长的甬道,地面光滑,空间狭长,像是一个婴儿面对的产道,对黑暗以外的世界充满未知。即使站内不遗马力地打满了白炽灯,可仍改变不了这里的暗。就如同电影院的黑暗是寂寞的人们带进来的,与生俱来的肤色。那么地铁站是灰色的,一切匆匆。这座城市就如同一只安然熟睡却警惕灵敏的猫,安静地蜷,却时常霍地睁开一只眼,碧眼冰冷。而交错复杂的地铁通道就像是这只猫织成一团的肠道,人们就被装在一只只小匣子里,在这只猫的肠道里,被送往四面八方。
地铁缓缓进站,阿靳被半推半就着拥进车内,趔趄几步,找了一个靠窗的扶手,站定。骚动片刻后,地铁缓缓开了,摇晃几下后,又站稳。
地铁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当地铁驶入隧道,车内瞬时暗了下来。阿靳抬头看了看窗中自己的影像,基本满意。但那是因为镜面模糊的缘故。不用照镜也知道,头发有些长,一天没打理早该乱了;因为几天熬夜,两只眼袋一定惨不忍睹。
阿靳是杂志社的摄影师。不喜欢做狗仔,背着工具满大街奔走偷拍;亦不喜欢面对一位为名人,为他们记录下一个个精心设计的POSE。于是只采风,只拍自己所爱。也甚因为自己的这份执念抑或是不羁,比一般同事要清贫些许。
自从三年前得到这份工作开始,每天都在这里搭乘这一班地铁,朝来暮去。但甚享受这来回奔驰的流浪日子。流浪?对,流浪。所以阿靳喜欢一个词:Nomad。意思是流浪者。还是在很久以前从一部很久以前的电影中学到的。当时至中意片中的一个女孩,尤其是她穿上白色日本歌舞伎长袍,跳起日本舞来时,那种冷漠疏离却又浸透情伤暧昧的眼神。那部老电影的主题曲有着忧伤得说不清的旋律,那首歌就叫做《流浪》,它的演唱者在一年的愚人节跳了楼。从此自己的英文名就定为:Nomad。那应该还是在七年以前,自己十八岁。
自小喜欢旅行,最惬意的却不是在目的地,而是在路上。飞机、火车、轮船、长途汽车。最享受的,就是在这些交通工具上的时光。较偏爱火车,最开心的莫过于当窗外的天很蓝、云很白、山很绿,也许还有一汪碧水;这时,空中飞过一只很大的白鸟,慢慢地扇动着翅膀滑过平静如水的蓝天,有金色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于是变成金色。一切静谧得说不出。
明亮的地铁内部像一个飘移的异度空间。那种光亮明晃晃地带着灼人的温度投射在裸露的肌肤上,。阿靳无意识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影像,却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见了另一张脸,一个女子微低着的脸,微微侧向自己,黑发披肩。
到站播报响起,一直站在身边的一对像是外地来游玩的情侣打打闹闹地要下车了,女孩背着大大的肩包便撞到了自己,女孩子很活泼,甩着金色的波浪短发嘻嘻哈哈地用广州话朝自己说了一句“唔该”,两人便嘻打着下车去了。这时地铁里的人少了,这节车厢就只有阿靳一人站着。手机突然响起,接起来是好友阿定,无非是催稿或是要自己下周去音乐会捧场。应付几声便挂机,低头抬头间又看见了那女子白皙的脸,真是个安静得出奇的女子呢。
在地铁呼啸着冲出黑暗的前一瞬,仿佛遥远处传来婴孩初生的啼哭声。
九月十九日 阴 七日
七是命数。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法。今天学生时代的女友来到这座城市,说是出差路过,邀自己出来听音乐会。听音乐会是两人在高中时最常见的项目。在二人的高中及大学时代,城中有一位出色的名叫俊生的钢琴家。那时二人最喜欢的,就是一起去听他的演奏会。在阿靳的意念中,所有的钢琴家都应该有一头略长而微卷的头发,年级应该略大,有一双不大却异常犀利的眼。而俊生则完全脱离了这个模子。人如其名,他年轻英俊,头发短短的,有着好看的双眼皮的眼睛深邃而温柔,整个人斯文却活泼。当时女友是他坚实的听众,常被他的演奏感动得泪流满面。
而在三年前,正是大学毕业那年的愚人节,传闻因为患病而停止演奏一年多的俊生,突然间跳了楼。那段时间,整个小城铺天盖地的都是有关他的消息。各种猜测如同夏天里的苍蝇,嗡嗡地不绝于耳;什么抑郁症啦,事业挫折啦,感情困惑之类的。可那段时间阿靳并无过多闲暇去关注他的死讯。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与自己从高中走到大学的女友,向自己提出了分手。
俊生的死亡好像预示着自己人生某个阶段的终结。
再次重新坐在音乐厅中,物是人非。站在钢琴师后边的小提琴手中,阿定站在后排中间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在琴弓架上琴弦的前一秒,抬起眼望见了阿靳,淡淡一笑。
音乐厅今晚的人很少,一楼坐得稀稀落落,像是被切碎乱撒的时光,零碎得不成样子。听音乐会的时代仿佛就在这两三年中过去了。阿靳怅然地转身望向二楼,空空如也。仅有栏杆旁靠着一个黑衣服的女孩子,两手托腮,长发披肩,很入神的样子。那模样分明让阿靳想起了一周前在地铁里看到的那个,安静女子。
音乐会结束后,女友要乘夜班火车回去了。阿靳拎着女友的行李袋,二人并肩沉默地行。华灯初上,拥挤的长街被一齐点亮,站台边的广告牌孤寂地发出白色的冷光,广告中的艺人完美无瑕的微笑在黑夜里暧昧诱人。站中稀稀拉拉地涌动着夜行的游子,送站的人很少,只闻得细碎的脚步与嘤嘤的低语。火车进站了,女友接过阿靳手中的行李,低着头道过再见,却突然在他额头轻轻一吻。阿靳一径低着头,额上被柔软的唇轻轻触过的地方冰冷刺骨。直至火车又呜咽着隆隆开去,才支起灌进冷风的衣领。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使劲眨眨干涩的眼,隐入如水的黑暗。
又路过音乐厅,写着“二楼维修停止开放”的木牌在面前訇然向后倒去,发出震天的巨响。
十月十二日 小雨 满月
人满为患。地铁里永远人满为患。今天为了采永定园的秋景必须乘地铁横穿整个永定城。永定,这正是一个令人想到天长地久的名字,但有什么可以永定呢?
城市资料里记载,自永定城刚刚建立的时候,它的正中心就是永定园。永定池位于永定园正中心,是个圆形的水池,池中开着几朵血红的睡莲,几尾肥大的红鲤鱼在池中游弋,池底清晰可见,落满了许愿的情侣投来的硬币,永定石就在水池正中央,高2.4米,圆润可爱,两面分别有两个巨大的红色大字:永定。风蚀雨剥中,永定石愈发像是须发苍白的月老,正用看不见的红线串起段段姻缘。它被永定城中千百年来的恋人当做三生石,城中每一对新人必来永定石,在永定池周围的铁链上挂上同心锁。但随着永定城的不断发展,永定石早已由城市正中心退至城市边缘,甚至,渐渐被人们淡忘,永定园中日发冷落。门票价一降再降,最后一切工作人员都被撤销,永定园也渐渐沦落为一个少有人迹的荒园,当然这也只是这些年的事。
“你好,我叫阿翁”
“你好,我叫阿靳”
“你姓阿吗?”
“难道你也姓阿?”
“... ...”
“啊,我叫秋子靳。”
“秋?靳?你知道这部电影吗?”
“什么?”
“... ...”
阿靳不能解释自己是如何在地铁上结识阿翁的,他亦想起了这个女子是曾在地铁,音乐厅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安静女子。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阿靳乘地铁回家时,都可以遇见阿翁,或站或立,两人平淡地交谈。列车到站,立马停止话题,简短地告别。阿靳下车,偶尔也会想起转身看看阿翁,可每次她都被淹没在了人潮里。
“我叫翁永心。”永心?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这个名字还隐隐让阿靳想起另一个人,只是,这层感觉很浅,往往来不及捕捉便匆匆消失。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叫痴心翁”阿翁斜靠在扶手边,微微凌乱的黑发有几缕贴在脸颊,漆黑的眼慵懒地直视前方。
“痴心翁?没听过。”
“那无脚鸟呢?”
“是那种累了就睡在风中,一辈子只能落第一次的鸟吗?”
“其实,痴心翁深爱着这只无脚鸟,但痴心翁是没有翅膀的,它一生都只能用它两只脚不停地跑呀跑,脖子一直上仰着追寻无脚鸟的踪迹。”
“那么无脚鸟落地的时候,痴心翁不就是与它相见了吗?”
“不。因为痴心翁太爱无脚鸟了,它的精神浮在空中,它的灵魂很轻很轻。当无脚鸟死去的时候,痴心翁也力竭而死。它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只在空中与无脚鸟有一瞬的交会。但此时,无脚鸟已然死去。”
“于是,下一世的轮回,升入云端的痴心翁变成了无脚鸟,而落回地面的无脚鸟变成了痴心翁。”
十一月十一日 单身 阴
“喏”阿靳从大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一只手,伸到阿翁面前,手指中捏住得是一支绿杆的真知棒橙味棒棒糖,“光棍节快乐。”阿翁接过糖,抿着嘴笑:“我可没糖送你。”阿靳无所谓地把手塞回口袋:“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男朋友。”
难熬的沉默。阿靳才发现阿翁神情的不自然,苍白的唇被轻轻咬住,显出鲜红的齿痕。她眨了眨眼,仿佛是眼中进了沙子,像是不忍般道:“He’s dead.”
有没有过快乐的时光?
从压抑的地铁内部走出,阿靳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干涩的空气,填充失血干瘪的胸腔。只要是来自人间的气味,可以掩盖死亡恐怖的气息,都好。
十二月二十四日 平安夜 小雪
“He’s dead”。阿翁低沉的嗓音仿佛来自地下,幽幽地自顾自诉说着。在地铁呼啸着驶入黑暗的前一瞬,阿靳开始谛听这个悲伤的故事。
“我从五岁时追随唐老师学习钢琴,一直学到十五岁通过了十级考试。可当我不再去他的家里习琴以后,我发觉我已无可救药地深深地爱上了他。”
“从此我不再停止去他的家中习琴。高中是封闭式的,一个月放假一次,我就在这一个月里唯一的一天假期去他家习琴。学校里没有琴可以给我弹,我只能双手在桌子上弹。尽管这样,琴艺还是退步了。唐老师也对我发过脾气,每到这时我都会很害怕。”
“后来,我上了大学,为了继续跟着他学琴,我留在了永定,学习音乐。 我每周去习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是那么地爱他,可我从来不敢吐露一字,因为我害怕他会就此不再要我做他的学生。”
“我向他习琴近二十年。他就如我的父亲,看着我长大。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当我的手形不对时,他会轻轻握住我的手来纠正,那种温暖与柔软,都会让我的心脏剧烈地震颤。”
“他一直都没有结婚,从他29岁我开始拜师起,他都是独居的。他的学生其实很少,丰厚的收入主要来自演奏。”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想嫁给他,一生一世做他的妻。可他像疼女儿一样疼我,喊我阿翁。”
“我二十岁那年的平安夜,也像这样下着小雪。我去看他的演奏。结束后我去他家里看他。那时的他开始饮酒,整个人变得消瘦,头发留长了,像一头困兽。那天我们在窗边看着夜空里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的烟火,我在他的身后,注视着火树银花中他的背影。他背对着我,缓缓地对我说:‘阿翁,你看看,哪一粒火星飞得最高?’”
“于是,我看见了,那一粒跃得最高的火星,在最高点处蓦然变得格外明亮,然后瞬间就在那最亮的时刻消失了。”
“那天夜里,他曾有一刻的欲言又止,我一生都想知道那一刻,他想要对我说什么。”
“从那以后,他酗酒越来越厉害,手也开始发抖,整个人的外形都变了。有时会突然倒在地上疼痛得抽搐不止。”
“他的学生见他这样都走光了,不久他就再也不演出了。”
“只有我,每天上完课都去陪他,有时他会失控地乱砸乱摔,狂暴地嘶吼。每到这时,我都害怕得要命,我并不怕他会杀了我,我只怕他这样会杀了他自己。”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才华仍无人可比,不能弹琴以后他作了一些曲,由他写谱我来弹奏,那些曲子,黑暗绝望,你要一脚踏进坟墓,一脚踏进疯人院,才能欣赏那些音乐。”
“夜里他会梦游,在黑暗里独自坐着,时而默默垂泪,时而跳起来怒骂撕打,好像在控诉什么,好像在和什么搏斗。但有时他会像他年轻时那样,坐在钢琴前,这时他的手不抖了,也不偏激了,他安安静静地弹奏一些安静的曲子,表情沉醉得如同婴儿。每每这时,我都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我知道,这是他一生中难有的宁静与平和了。”
“在这之后,他会回到卧室里倒头就睡,这短暂的睡眠时间对他的身体来说十分宝贵,醒来之后他会紧张地问我他是不是又梦游了,这时我都会努力地露出挂着黑眼圈的笑容告诉他他睡得好极了”
“对,在最后的一年里,我搬去他家中陪护他。我睡在他房间隔壁。”
“一年后的愚人节,他从卧室的窗户跳下,他家在24楼。”
“那天一直下着阴冷的小雨,黄历上写着祭嫁娶,宜祭祀。那天是星期二。”
“那是黄昏了,六七点之间,我刚完成了学院的考试,乘车去往他的家。”
“在离他的寓所还有一个街区时,突然一只很大的白鸟从高空直直坠落下来,打在我坐的那辆计程车的挡风玻璃上。玻璃碎了,白鸟的血很快浸染了整片玻璃,急刹车中,许多车都堵在了一起,一时汽笛乱鸣,十分混乱。我呆坐在后座上,看着流血的镜面,就知道出事了。”
“我下车往他家中奔去,很快看见楼下围满了人。救护车与警车呼啸而来,我奋力拨开密不透风的人墙,那短短数米是我这一生最漫长的距离。”
“我只能看见远远担架上蒙着的白布单上渗出殷红血迹。”
“我一直站在警戒线外,看见消防队员用高压水枪冲洗地上的大滩血迹,可是怎么也冲不掉。”
“后来那里的地砖只好全部更换了。”
“他的四肢全摔断了,颅骨也碎裂了,但他的面容未损,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他一生都迷恋自己出众的美貌,最后的两年里他经常照着镜子问我他是不是老了。”
“在最后的那几个月里,他砸烂了家中所有的镜子。玻璃茶几上蒙上了桌布,窗帘终日拉上。他开始憎恨自己的容颜。”
“他叫俊生,唐俊生。”
十二月二十五日 圣诞 大雪
“我一直记得我陪他看烟花那一年的圣诞节, 也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我陪他一起去教堂做祷告,我和他一样,都是基督教徒。”
“我们被节日拥挤地人潮冲散,我急急忙忙地四处找他,终于在人流稀少地教堂门口远远看见他。他穿着黑色西装,外面罩着黑色外套,戴着一顶黑色卷檐礼帽,头发刚刚修剪短了,却胡子拉碴的。”
“几粒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他远远地朝我缓慢地展开了一个温暖纯净的微笑,用一种像是来自天外的嗓音说了一句:‘Happy New Year’”
“那个场景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可我就是记不起来是什么。”
雪片像全世界的白蝴蝶一齐坠落,飘飘摇摇,在喧闹的火树银花中变得五颜六色。圣诞夜的街头万分拥挤,全世界的人都涌上街头,全世界的灯都一起点亮。一闪一闪亮晶晶,永定城像是一个玻璃做的天堂。
阿靳和阿翁被人潮推搡着朝前涌去,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永定园的方向升起无数绚烂地烟花,轰隆隆声中将天地照得亮同白昼。许多人忘情地呼喊,有的人失声痛哭。几滴清冷的泪滴落在阿靳裸露的手背,这才知道身边一直安静的女子哭了,轻轻揽住她的肩,在不相识地陌生地人海中静静相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接起来听见了阿定沙哑的嗓音:“圣诞快乐”。阿靳仿佛可以看见电话那边的阿定展开了一个疲惫而温暖地微笑。嘴角动动,却不能发出声音。
这是你最爱的节日,圣诞快乐。
一月一日 元旦 小雪
永定大厦的大屏幕上,黑色舞衣的俊美男子着红色高跟鞋忘情舞蹈,红色的光芒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像一只红色的凤凰。
“十,九,八,七… …”屏幕中的呼声与屏幕下的叫喊融在一起“六,五,四,三,二,一!”
“Happy New Year!”
欢呼声炸雷般响起,千万枚礼花同时喧腾着升空,像一记记绝望的伤口,疼痛着绽放出一片触目惊心的嫣红。
新年了
“我有一个哥哥,可是我现在不能见到他,我希望你能代我去探望他。”
“他叫阿定,翁永定。”
二月十四日 情人 晴
阿定斜靠乐团休息室的躺椅上,怀中抱着小提琴,他双臂将琴紧了紧,仿佛那是他生命地唯一维系。
“对,我有过一个妹妹,她叫翁永心。但我们没有血缘。”
“她的妈妈生下她时,羊水流入血管,窒息而死。而我的母亲是个未婚妈妈,我十五岁时,妈妈带着我嫁给了阿翁的爸爸,那一年阿翁十三岁,成熟而忧郁,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我承认我对她的爱绝不只是兄妹之爱。后来,在她考大学的那一年,爸妈在外出返回的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追尾。”
“从前,父母是我唯一的顾忌。但那以后,我反而认清了我的责任。我一直在乐团做小提琴手,那以后,我去了杂志社工作。”
“我不敢再过多表露自己的爱,我把自己当成阿翁的父亲。”
“但无论是我还是她的爸爸,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都不及她的钢琴老师,唐俊生。”
“后来我在杂志社的工作多了起来,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在乐团为唐先生伴奏,因为只要是他的演奏会,阿翁都一定会站在二楼的围栏边。我想,她无论如何也可以看见我,哪怕只有一眼。”
“阿翁曾说唐先生是一只不落地的无脚鸟,她一生都不能企及。我倒觉得,阿翁是,她一生都在飞啊飞,我仰断了脖子也看不清她要飞向哪里。”
帷幕缓缓拉开,掌声雷鸣,新一代的首席钢琴师在万众瞩目中彬彬行礼。休息室开始拥挤起来,小提琴手们潮水般涌进来,补着妆、试着音。嘈杂中,阿定支起了琴,不再看自己。
阿靳识趣地起身告辞。
大学教育大楼的第二十四层空无一人,只听得见自己孤单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回响。电梯门突然打开,里面并没有人。阿靳咽下一口唾沫,匆匆走过黑暗的楼道,推开了档案室的门。档案室里的光线昏暗,浮着呛人的浮尘,空气中漂移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在一满架一满架陈年的档案后,阿靳终于看到了留在学校档案馆工作的好友,好友缓慢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望向自己,声音低沉:“你要我帮你查的那个和我们同届的音乐系女生翁永心,我查到了。她在毕业的第二年,也就是两年前,死于地铁事故。”
四月一日 愚人 小雨
“他去世的第二年的愚人节,我去他的坟头祭扫,摆上了46朵白色兰花,因为他最喜欢的花就是兰花,因为兰花的花期比较长。”
“然后我就乘地铁去他家练琴。我站在地铁站台地黄线以外,我突然看见了他的背影,正在隧道的黑暗中,他的背影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芒。我看得很真切。”
“我跳下站台朝他的方向扑去,当那束刺眼的橘色光芒朝我刺来时,我以为是我要到他在的世界去了。”
“就像是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轨道上醒来,地铁站里很混乱,地铁停开了,我再次看见了刺眼地警戒线拉了起来,人群被驱散,警察在大喊大叫。”
“我站了起来,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突然觉得很安全,很亲切。”
“于是,从此我就一直这样潜伏在地下,缓慢地踱过每一条清冷的长廊,坐上每一列吵闹的地铁。来来回回。”
“我认识你,是因为大一那年的迎新舞会上,我们一起跳过一支探戈。我记得你的眼睛,双眼皮,很像他。和他一样,疲倦时,左眼皮会变成三层。”
“从小,我就不喜欢愚人节,也许是性格愚钝,从来不会捉弄别人,还常被别人整哭。每一年的这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灰暗无光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愚人节,只有四月一日。或者说,世界上也没有四月一日。”
“我一直在找他,希望他再次出现,带着我一起离开。我相信他就在隧道的黑暗里,他就在那里,只是他还不愿意现身。”
四月七日 头七 晴
阿定从储物柜里抱出一只落满灰尘的陶罐:“这是唐先生在他死的那一年年初做的,一直放在乐团里。”
“陶罐上纹有葵花,那是阿翁唯一喜爱的花朵。当他把陶罐交给我时,我就知道,这只陶罐是为了阿翁而做的,但他一生都不想让阿翁看到它。”
阿靳抱着蒙尘地陶罐,在庭院中的水龙头下淋洗。阳光浓烈,温暖而悲伤,水滴在金色光芒中溅起。污水流尽后,露出雪白的胚面,上面题着一首小诗: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四月八日 终结 小雨
一支送葬的车队缓缓开过,扎满了白色的花,灵车上扎了青草,无数看不见脸的人打着黑色的伞,站在街道两边,嘤嘤的哭音来自地底,缠绕不息。
自从四月一日以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阿翁了。也许,就在那一天,她终于又遇见了俊生,俊生来带着她一齐离开了。
阿靳依旧像这三年来一样斜靠在扶手旁,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地铁的玻璃窗,他在期待再一次看见阿翁的脸。
但阿翁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但阿靳知道,只要自己心中想着她,就可以看见她。
地铁嘶叫着驰入黑暗的隧道,寂静无声的地下,阿靳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他可以看见有两道忧伤深情的目光,穿透过密闭空间中滞钝冷漠的空气,一起重叠在地下飞驰的镜面上。
---End 谨以此文献给张国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