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清的九十大寿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01

胡桂清翘着一双小时候裹了两年又放开的半大小脚,斜签着身子,坐在桌旁,一个人玩纸牌游戏。虽然只是个小游戏,胡桂清却赋予它一点特别的功能——占卜。如果今天能成功一回,便预示了这一天会过得比较顺利,当然成功的次数多多益善,不成功也不要紧,再从头来一次,总会有成功的时候。所以迄今为止,胡桂清的每一天过得都还算不错。

家里只有胡桂清一个人,除了墙上挂钟的嘀嗒声,一片寂静。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没来由地响了起来,划破了这片寂静。胡桂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蚊子哼,胡桂清放大嗓门问对方是谁,但得到的回答依然模糊不清。胡桂清不耐烦,嘟嘟囔囔地挂掉了电话。

这两年,胡桂清觉得这个世界的声音越来越变得忽大忽小,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大外孙特意给她从国外买了助听器,胡桂清戴了觉得头疼,索性扔在一边不去碰它。小辈们也拿她没办法,跟她说话时就只能对着她耳朵大呼小叫。其实有的时候他们即使不叫自己也能听得到,可胡桂清嫌麻烦,懒得解释,就每每随他们叫去。

胡桂清坐下继续玩牌,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门声,抬头一看,小女儿美芳买菜回来了。美芳把菜放进厨房,走过来凑近胡桂清的耳朵问:“刚才有没有接到电话啊?”胡桂清努起嘴,摇了摇头。美芳转身就回厨房忙午饭去了。

午饭前,电话铃再次响起,胡桂清站起来去接,美芳已经从厨房走出来抢先一步接起了电话。胡桂清听到她对着话筒笑着说:“老妈哎,听又听不到,还特别喜欢接电话。”胡桂清走到电话旁边,侧着耳朵继续听她讲电话。

电话打了有十来分钟,大部分时候胡桂清都没听清,只有零星几个字眼落进了耳朵。胡桂清在捕捉到了“做寿”两个字以后,就离开客厅,去阳台了。她拉开玻璃窗,伸出头看看外面天气,又低头看一会儿楼下来往走动的行人。然后开始摇头晃脑,甩胳膊甩腿,抓着阳台栏杆下蹲,进行每天例行的锻炼。

美芳挂了电话后来阳台晒衣服,胡桂清问她是谁打来的电话,她说是大女儿美玲从加拿大打来的。胡桂清又问她有什么事,美芳含着笑,歪着脸看着胡桂清,说:“老妈,你忘记啦?再过两个月你不是要过九十大寿了吗?”

胡桂清摇摇头说:“我是不记得了,日子过得哪能这么快噢。”

美芳一向牙尖嘴利,不肯善罢甘休,凑近了继续问她:“我看你天天翻日历牌,还把腊月二十五那天折起来了?你是真忘记了还是假忘记了?“

胡桂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眼睛茫然的转向别处,一边摇头,一边说:“你讲什么,我听不清。”

美芳觉得好笑:“行,随你听不听得清,反正生日总是要过的,老大他们家再过个半个月也要从加拿大回来了。”

胡桂清说:“还特意为这个事回来啊?多远的,不麻烦嘛?”

美芳一听,又是一顿抢白:“你能过几次九十岁啊,回来一趟不是应该的嘛?”

胡桂清自觉说不过她,转身回房间去了。


02

过两天是周末,三女儿美霞、四女儿美萍过来看她。外孙女小韵带着她不到二岁的儿子嘟嘟也来了。家里比平日热闹许多,走到哪儿都有人。客厅里女婿们坐在沙发上看球赛,厨房里几个女儿坐在小矮凳上一边摘菜一边讲家常,卧室里胡桂清看着嘟嘟把睡床当蹦床,蹦来跳去。胡桂清看着嘟嘟胖墩墩的,一会儿摸摸他后颈子,一会儿摸摸他脑门,笑着说:“毛儿子慢点儿噢,不要跌倒了磕到嘴,小韵看好他噢。他有点儿出汗了,过一刻儿就不要老给他跳了。”

晚上,女儿们把饭菜端上桌,大家围在一起吃饭。今天有胡桂清喜欢的红烧土豆肉圆,土豆炖得软烂,肉圆外焦里嫩,胡桂卿一口的假牙也能嚼得动。胡桂清看着饭桌前的一大家子,心里开心,连吃了两个肉圆,小碗里盛的大半碗饭也吃得干干净净,大家都夸她胃口好。美芳跟大家汇报说,胡桂清最近一直吃得不错,嘴上总说要吃素,但动筷子搛的都是荤菜,大家听了就一起哈哈大笑。

吃完饭,男人们去收拾打扫。美萍拿出两块缎子料子铺在床上,一块泥金色的,一块绛紫色的。泥金色的那块是满地祥云的图案,绛紫色那块隐隐的是梅兰竹菊的暗纹。这是他们白天去布料城从一大堆缎子布料里挑出来的,花了一上午时间,几乎挑花了眼。美霞拉着胡桂清走到床边来,问她:“妈,你看这两块缎子,还好看?”

胡桂清要来了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把两块料子仔细看了看,又一一用手轻轻抚过,摘下眼镜说:“不错不错,好看,料子也不错!”美芳凑过来问:“老妈,你喜欢哪个?准备给你做过生日穿的衣服的。”胡桂清把两块布料拿到手上,又仔细看了一遍,说:“两个都好,这个金的颜色好看,这个紫的花纹好看。”大家听了就笑:“老妈眼光真是不错,到底是年轻时候穿过好东西的。”然后对胡桂清说:“你要是觉得两个都好,我们就随便选一块给你做成罩褂,过生日罩在棉袄外头,过年也能当新衣服穿。另外一块就留到明年再做吧。”

几个人正说得起劲,嘟嘟摇摇晃晃走进来,看见床上的缎子,笑嘻嘻地直冲过来,手上拿了只棒棒糖,小嘴边还挂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众人一片惊呼。幸好小韵已经跟着跑过来,眼急手快从后面搂住了嘟嘟。大家这才松口气,七手八脚地把缎子赶紧收拾起来,放进抽屉,打算过两天就带胡桂清去找那个认识多年的老裁缝把衣服裁了。


03

冬天日子短,胡桂清下午不敢多睡,和衣歪了半个小时就起来了。起来后在被阳光晒晒得暖暖的阳台上看报纸。她鼻子上架着老花镜,用手指着报纸上的一排排小字,嘴里跟着念出声来。胡桂清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识的字看报纸是足够用了。美芳早上告诉过她,今天二姑太太要到家里来看她,胡桂卿心里惦记着这个事,看一会儿报纸,就伸头看看卧室里面的钟。

直到三点过后,二姑太太跟她女儿小慧才来。二姑太太是胡桂清的小姑子,比胡桂清小八、九岁,从胡桂清嫁到章家那天起,就一直同住在煦园路173号的那个院子里,直到七年前拆迁,大家才分开,好在隔的不远,仍被安置在同一个小区里。

胡桂清握着二姑太太的手让她坐,又一迭声叫美芳泡茶。美芳答应着,就已经端了两个茶杯从厨房出来,笑着对胡桂清说:“早就泡了,我还用得着你讲啊!”放下茶杯,美芳从食品罐里拿出葵瓜子、小核桃递给小慧,拿了几小袋填了豆沙馅的金丝枣给二姑太太尝尝,接着又问:“二姑太太还吃蜜桔啊,我来把桔子拿到煤气炉旁边稍微烘烘,天冷,再把冷的吃到肚子里面不好。”二姑太太跟小慧都连忙拒绝,说不要麻烦了,才在家吃过水果来的。美芳不理,还是拿了几个桔子去了厨房,一边说:“不麻烦,我妈下午也要吃点水果的。”

几个人坐着闲聊,二姑太太说:“嫂子快过生日了吧,今年是整生日,要大办了。”胡桂清答道:“说的是哩,他们小辈说要给我过,我就说有什么过头,又花钱又麻烦人。”小慧也笑着说:“作兴要过的,又不是小生日,九十岁哎。我们都要来凑热闹,讨你的寿。”胡桂清还没来得及回答,美芳抢过话头,对着胡桂清说:“你平常每年的小生日,我们都带你过的。今年整生日反而不带你过了,还像话啊?再说了,人家讲老年人过惯了生日的,就每年都要过,一年都不能卯,不然不吉利的。”

胡桂清表示不以为然,又对二姑太太说:“我说过就过吧,象以前我过八十的时候,在家随便弄点菜,大家聚聚就行了,他们非要上饭店办。”二姑太太说:“你这个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时兴在家过生日了。”二姑太太指了指小慧,继续说:“我前两年过八十,她们不是也非要带我去饭店过的嘛?弄了个好几层的大蛋糕,还要我吹蜡烛。“说着,二姑太太捂着嘴笑。胡桂清也跟着她一起笑。

谈谈讲讲,时间易过,一会儿就快五点了,二姑太太和小慧要走,胡桂卿和美芳留他们吃晚饭,两个人说家里面饭都已经准备好了。胡桂清和美芳把他们俩送到门口,四人互道保重。胡桂清回来后拿起二姑太太带来的那包点心看,美芳问她吃不吃,她摇摇头,说都是甜的,不想吃。胡桂清又问美芳,有没有觉得二姑太太最近老得有点快,白头发比自己的都多。美芳忍住笑回:“可不是嘛,二姑太太比你白头发多,不要讲她了,我五十岁的人白头发都比你多,你身体多好啊,有的活呢,说不定活得比我还长。”胡桂清笑着骂她:“尽瞎讲!”然后走到镜子前,拿起牛角梳,从额前到脑后,一下一下地慢慢梳着头发,顺便也通通经络。


04

胡桂清这天一大早起来就跟往常不太一样,美芳蒸的两个小菜包子一个没吃,就着橄榄菜只吃了小半碗稀饭。吃完也懒怠动,没力气去阳台锻炼,就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戏剧频道正放着的《贵妃醉酒》。到了中午也不想吃饭,美芳有点着急,给她热了杯牛奶,拿来两片她平时最喜欢的万年青饼干,也不管她要不要吃,硬塞在她手上,转身就给美霞打电话去了。

胡桂清牛奶喝了一口就放在了茶几上,饼干也不吃,抽了两张面巾纸垫着也放在了茶几上。美芳打完电话回来,用手摸摸胡桂清的额头,又用自己的额头去靠她的额头,拿不准她到底发不发烧,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体温计,使劲甩了甩,掀起胡桂清的衣服,塞到她腋下,又问她哪里难受,头疼不疼?胡桂清嫌她聒噪,干脆闭了眼头往后半仰在沙发上。

美芳看她这样躺着,怕她受凉,劝她干脆上床去睡。胡桂清不肯,美芳拿她没办法。五分钟后拿出温度计,三十七度八,有点低烧。美芳对着钟,捏着胡桂清的手腕给她搭脉,这一搭不要紧,美芳瞎了一跳,一分钟才跳了四十下不到,中间还参杂了几次停跳,是以前就发作过的早搏的症状。美芳拖过一条毯子给胡桂清盖上,心急火燎地打电话叫美霞美萍去了。

没一会儿,住在附近的美萍先到了,她跟美芳商量给胡桂清用上氧气。家里有个氧气枕,前两年胡桂清发心脏病住院的时候,医生建议备着的,老年人在家,平常觉得不舒服的时候都可以用。但这个氧气枕也有日子没用了,美萍就带着枕头去附近的社区医院充氧。

过了快一个小时,美霞也到了,这时候胡桂清已经被美萍、美芳半拖半抱地送上了床,氧气也用上了。美霞给胡桂清又搭了个脉,脉搏有了点起色,一分钟跳了有四十多下了。他们三个略微放了点心,一起去准备晚饭,时不时来看看胡桂清,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胡桂清说要小便,他们把痰盂放在床边的小矮凳上,扶着她下床,不让着她走到厕所去,就在床边解决了。

胡桂清解完手,又重新躺下来。美萍吃饭的时候还端着个饭碗走进来看她,发现她喘气比之前更急促,脸色也黯淡。美萍在床头柜上放下碗,伸手又给她搭了个脉。这回心跳的更慢了,才二十多下。美霞当机立断,说马上把胡桂清送医院去。美萍问要不要先给国外的大姐美玲和在外地工作的小弟建国打个电话说一声。美霞说用不着,等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完了,有结果了再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不能耽误时间。

这会儿,美芳的老公下班了也在家,他们几个人三口两口地把饭胡乱吃完,就来把胡桂清从床上扶起来,衣服一层层地穿好。美芳老公把她打横抱起来,从二楼下去,一直抱到停在楼旁边的自家车子前。美萍拿着氧气枕,美芳拿着病历医保卡,美霞扶着胡桂清坐进了车子,五个人一起去了医院。路上美芳还庆幸老公回来了,不然就他们几个女的在家,得叫救护车了。

到了医院,因为已经过了门诊的时间,只能看急诊。医生一看胡桂清的病情就留她在急诊病房住下了。护士们帮胡桂清上了监护仪,吸上氧,打上了点滴。美霞他们围在病床前,看着监护仪显示的数字和曲线变化,自己的心好像也悬在半空中,跟着忽上忽下。等了一会儿,急诊医生过来,跟他们说,老太太心跳太慢,比较危险,等明天早上让心脏科过来会诊,看过后应该会转去心脏科的病房。医生走了后,四个人商量了一下,美芳和美萍留下看护胡桂清,美芳老公送美霞先回家,然后再自己回家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美霞赶到了医院,给美萍和美芳带了早餐。另外带了一盒牛奶,放在杯子里隔水温了温,插上吸管,递到胡桂清嘴边让她吸了几口。八点多,心脏科的医生过来会诊,结果并没有把胡桂清收去心脏科病房,反而收进了ICU。过了一会儿,还下了个病危通知书,美霞手抖着签了字。家属不能随便进ICU病房,要到下午三点才能进去探视病人。他们三个人坐在病房外,没事可做,于是美霞让美萍和美芳回家休息,还要给美玲和建国打电话,通知他们胡桂清的病情。

下午三点前,美萍和美芳又回来了,告诉美霞,美玲这两天就改机票,提前回国。建国今天就买机票,晚上就能到家。到了能探视的时间,一次只能进去两个家属,他们三个人就轮流进去看胡桂清。虽然护士说他们会照顾老太太,三个女儿还是用自己家带来的毛巾帮胡桂清擦擦脸,给她喂喂水,把手伸到她身子底下,摸摸床垫够不够干燥。胡桂清心跳还是慢,人迷迷糊糊老是要睡,不怎么答他们的话。

探视结束,三人决定各自回家睡个安生觉。胡桂清这回的病不轻,姐妹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自己也要多保重,不能老妈还没照顾好,自己先倒了。晚上建国到了,直接去了美芳那儿,暂时住在胡桂清的房间。


05

到了早上,医院打来电话,要找家属谈治疗方案。四个人一起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说,给胡桂清做了各项检查,全身除了心脏以外,还有肾略有点萎缩,其它情况都还不错。尤其是肝功能很好,医生开玩笑地说“老太太的肝比我的都好”。但是这次心跳过缓伴随早搏的症状比以前要严重。这个病用药只能缓解,治标不治本。美霞就问有什么能治本的方法。医生说:“方法是有,装起搏器就能解决问题。但是老太太毕竟快九十岁了,你们家属自己要考虑清楚手术的风险,经济上也要考虑考虑。”建国问手术风险大不大?医生回答:“虽然手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但只要是手术,总归都是有风险的,而且老太太年纪大了,也比普通人的手术更多了层风险。”

建国想了想又问,装起搏器需要多少钱,装上后能用多少年。医生向他们详细解释了眼下有国产和进口起搏器两个选择,患者大多还是会选进口起搏器,价格视情况6-8万不等,加上手术费住院费,算下来大概10万左右。起搏器电池寿命大概在10年左右。医生最后补充说,如果老太太再年轻个十岁八岁,他们肯定是建议装起搏器的,但以老太太现在这个年纪,主要还是看家属们的想法。

下午的时候,胡桂清的情况略有些好转,心跳恢复到一分钟四十多下,其它指标也还比较正常。医生跟家属商量把她转到心脏科的普通病房。ICU一天的花费至少一、二万,美霞他们看胡桂清情况稳定,表示同意。胡桂清转到了普通病房后,拆了大部分仪器,只剩下监护仪和氧气管,她自己轻松了很多,精神跟着好了起来。美芳把床尾的把手摇了几下,让她稍微坐起来一点,然后凑在她耳边问她,有没有舒服点?胡桂清直点头,因为没戴假牙,瘪着个嘴说:“哎哟,真是舒服多了,这两天睡在里头,真象坐牢一样,动也不能动。”听得儿女们都笑了。

看胡桂清精神好,美萍就赶着回家做了一点烂糊面条,放了几根小青菜也煮得软软的,加了一星猪油和盐。到了医院,美萍把面条从保温筒挑到小碗里,胡桂清一直不错眼睛珠子地看着她忙,美萍问她,是不是饿了,胡桂清说:“饿是不饿,多少日子没正经吃东西了,闻到就觉得香。”美芳笑:“总共就三天,她可能在里面也睡糊涂了。”然后就接过碗来,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吃面条。看胡桂清吃得香,大家都叫她慢慢吃,又说她这回病来得急,吃苦头了。

胡桂清面条吃的剩下一小口摇头说不吃了,美芳打来热水,给她擦了脸。又换了盆和毛巾,拎了把滚热的毛巾,帮胡桂清把两只小脚好好擦了擦。胡桂清很是受用,连呼舒服。晚上美芳放了折叠椅就睡在胡桂清床边,一夜无事。


06

早上八点多,主任医生带着一群小医生们查房,问了问胡桂清的情况,还夸老人家状态不错。美霞他们以为此劫已过,也跟着轻松起来,建国坐在一旁椅子上低头看手机,三个女的围坐在床边闲聊。美霞说:“我前两天在家烧香的时候跟菩萨许愿,保佑老妈好好的。等回头出院后,我要到庙里里去还愿。”美萍美芳也纷纷表示要跟她一起去。美芳又提议是不是改天去商场给胡桂清买个老虎属相的挂坠,保佑保佑她。美霞夸说这个主意好,正好过生日的时候也能戴。

几个人谈得高兴,胡桂清也醒了,就半躺着看他们几个讲话。美芳一边讲话,一边还用勺子挖了弥猴桃,一勺勺地喂她。这时,管床医生走了进来问他们,装起搏器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他们有点惊讶,建国说:“老太太现在好多了,起搏器还要装啊?”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用药的效果,等药一停下来,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甚至可能更严重。如果不治疗就带回家的话,很有可能老太太睡着睡着人就睡过去了。”医生略停了停,目光环视了他们几个一圈,接着说:“要不你们再商量商量,我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随时可以来找我。”

医生离开后,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美霞先开口:“我呢,觉得还是要听医生的,同意做手术。你们怎么想?”美芳立刻接话:“我也同意,不做就回家,万一哪天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我接受不了。”说完看着美萍。美萍还没说话,建国先发言了:“妈现在好好的,但万一手术中间出点什么事……她毕竟年纪太大了。”美萍点头,说:“我也是怕手术万一有问题,但是不做吧,也不能看到她这样不救哎……”

四个人说了半天也没个结论,就去跟医生说,手术是个大事,要再跟国外的大姐商量商量,医生表示理解,但还是期望他们尽快做决定。

晚上和美玲通了电话,美玲也不敢拿主意。美萍提议把这个事跟胡桂清说说,看看她本人的意见。其他几个人虽有点不以为然,但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07

早饭美萍给胡桂清喂的是熬得浓稠的白米粥,粥里洒了点肉松,胡桂清用没有打点滴的左手捏着一只小小的牛奶馒头,在两口粥中间的间隙,自己把馒头递进嘴里咬一口。美芳站在旁边,手上拿着张纸巾给她擦嘴。一边凑着她耳朵,跟她说医生建议她装起搏器的事情。

胡桂清听见要做手术,连连摇头。她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被查出来早期阴道癌做手术的那回。那时候胡桂清耳朵还不聋,儿女们也还年轻,手术前都围在自己身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一直到了手术室门口。可当自己一个人被推进那个骤然安静的手术室,仿佛进入了与门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周围空气冰凉匝骨,令她浑身瑟瑟发抖。胡桂清回想起那独自一人时的恐惧,更加坚决地对儿女们说:“我都这大把年纪了,何必再受这种罪呢?再说了,你们晓得我能再活几年啊?万一起搏器装进去,人没两年就死了,这10万块不是打水漂了?”美霞劝她:“10万块钱我们几家摊摊,也不是出不起,你不要考虑钱的事。”胡桂清还是摇头:“不做不做,给人家晓得了,我这么老的老太还装起搏器,不笑我们嘛,说你们钱多的没得地方花。”

儿女们看胡桂清态度坚决,一时无法解劝,只能暂时按下话题做罢。

下午,小韵和几个孙子辈的一起来看胡桂清,年轻人围着胡桂清问长问短。双人间病房里另外一张床住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这两天混得也有点熟了,跟她丈夫两个人不住地夸胡桂清:“奶奶是有福气的人,儿女们照顾得好,一大家子都孝顺。奶奶人长得又小巧,精干干的,这关过了,以后肯定能长寿。”

小韵在本市的另一家医院的宣传科工作,在这家医院也认识些人,听了美霞他们说了手术的事,就走出病房打电话去了,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回来。小韵说她找了熟人,带着一起去找了主治的医生。医生告诉他们,放心脏起搏器现在已经算不得什么复杂手术了,各方面技术都比较成熟了,风险不算大。胡桂清身体条件不错,他们还是倾向于做这个手术的。如果做的话,他们可以帮忙安排他们医院权威的专家主任来做,让他们尽可以放心。

美霞他们听了很振奋,把这个消息转告给胡桂清,告诉她不要怕,小韵找了熟人,会找他们医院最好的医生给她开刀,让她放心,不会有危险。胡桂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期盼的表情。她有点犹豫,虽然还是对着他们摇头,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决了。

小外孙女儿小敏突然想起来件事,问大家:“你们还记不记得,前两年我们带婆婆去鸡鸣寺烧香,碰见一个外地来的和尚吗?”

前年夏天,阴历六月十九菩萨寿诞,他们一大家子,带着胡桂清去鸡鸣寺烧香。烧完香磕完头,大家在院子回廊里找了个阴凉地,让胡桂清坐下歇脚,大家一起喝喝水,吃点茶干。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小敏说的这个和尚。鸡鸣寺是尼姑庵,看见了个和尚,大家都觉得稀奇。和尚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却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美霞笃信佛教,看见和尚便抬手行了个礼,和尚立刻双手合什弯腰回礼。和尚站住脚,大家和他攀谈起来。得知和尚是从外地云游过来的,拜访此地的宝刹名寺。和尚也跟胡桂清行礼,说老人家很精神,是长寿的面相。大家看他气质不俗,言语亲和,便称呼他大师,问他从胡桂卿的面相看,估计她能活多少岁。和尚得知胡桂清那时八十八岁,笃定地说,儿女们这么孝顺,老人家再活十年不成问题,活到一百岁都有可能。所有人得了这番吉言,个个心满意足。

小敏对胡桂清说:“按大师讲的,婆婆你还有好多年能活呢?为什么不做手术啊?”小韵也讲说:“婆婆,医生说你的肝比我们年轻人还好,身体其它器官都没有毛病,起搏器装好了,心脏就好了,人就没事了。你平常又有姨妈们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婆婆,你有现成的福为什么不享啊?”

胡桂清终于被说动了,同意做手术。小韵立刻找了人,医院很快给安排了手术计划。


08

手术这天,美玲也赶回来了,五个儿女和小韵齐聚病房。

美萍对胡桂清说:“老妈,你不要紧张噢,等会儿我们送你过去,都不走,就在手术室门口等你。”美霞说:“我们在外面帮你念经,请菩萨保佑你。”胡桂清让美芳帮她把头发整理整理。美芳轻轻扶起胡桂清的头,帮她把头发梳梳好,顺便把病号服的领子也翻得整整齐齐的。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俯下身对着胡桂清说:“老妈,你的新衣服做好了,好看的不得了。我们跟裁缝讲,这个是你过九十大寿的衣服,一定要好好做。他做的比往年都好,用了盘扣,我们都很满意。等你回家给你看,你肯定也喜欢。”美玲也笑着说:“是的,我昨天才看到,我说他们几个会买东西,料子好,花纹也雅气,裁缝做得也用心。”

胡桂清问做的是哪块料子,美芳说是绛紫色的那件,还问她:“我们猜你喜欢这件,还猜对啦?”胡桂清抿嘴笑了,点了点头。小韵对她说:“婆婆心想事成,今天手术一定会顺利的。”

终于到了手术时间,护工过来把病床推去手术室。大家赶紧站起身来七手八脚地要帮忙,被护工阻止了,只让建国一个人搭把手帮着推床,其他人尾随其后。胡桂清躺在床上,看走廊上方一盏盏灯向后退去,觉得晃眼,干脆闭上眼睛,随别人把自己推进了电梯,又出了电梯,上上下下转了几次弯,终于停了下来。胡桂清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有人把脸靠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对自己说话,可她不想睁开眼,也不想辨认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她知道下一刻,将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进到冰冷的手术室里,现在身边围着的这群人到时一个都不在,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一人面对。她对自己说不要怕,已经九十岁的人了,活的也够本了,回想这漫长一生,当时觉得天塌下来的事到如今也都视如草芥了,没有什么槛是跨过不去的。

进了手术室,胡桂清被送上了手术床上后才又睁开了眼,她看见周围的人都忙忙碌碌地不停走来走去,时不时还有护士来和她说话,她听不真切,随便摇头点头或是嘴里含混地答应着。又是一阵忙碌,有人过来给她戴上了氧气面罩,挂上了点滴。

胡桂清感觉很冷,想和人讲,可旁边的人突然不知道都去了哪儿,就留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坐起身来,看看四周,一个人没看到。而对面那扇门上的窗子透过来暖暖的光,胡桂清觉得那扇门后面一定是个暖和的所在,便下了床走了过去。

她推开门,门后是个很大的屋子,屋子很空旷,没有什么陈设,却聚集了好多人,互相在说着话,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觉得这里面有的人似乎面熟,却没人理她,她只好继续往里走。走着走着,看见有个人在向她招手,她便朝着那人走去。那人迎过来,拉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笑嘻嘻地望着她,问她还认不认识他。

胡桂清注视着他的脸良久,问:“爸爸?”那人含笑点点头,又指了指周围刚刚聚集过来的几个人,对她说:“他们你肯定都记得的。”胡桂清一一看过去,是的,她全认得。这些人,是在她五岁时就离开的爸爸,在她三十二岁时离开的妈妈,在她四十七岁时离开的丈夫,还有在她六十九岁离开的二女儿,在她七十三岁时离开的大姐。她看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有好多的话要对这些亲人讲。胡桂清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此时一时语塞,竟急地哭了出来。

她一哭,亲人们都过来安慰她,爸爸拍着她的背,让她不要急,慢慢讲。胡桂清哽咽着对爸爸讲:“我还记得小时候元宵节,你把我扛在肩膀上,带我去夫子庙看花灯。”爸爸笑着说:“是的,你小时候我经常扛着你出去玩。人家看到了,还笑我,讲一个女儿而已,又不是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整天扛进扛出的。我冲他,说我高兴!”胡桂清跟着笑,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她把眼泪抹干,抬头看见丈夫正望着自己。丈夫还是中年人的样子,胡桂清有点担心自己满脸的皱纹,抬手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她对丈夫有点怨,怨他早早抛下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年轻时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从那之后,不得不开始操持一大家人的生活,从没工作过的人竟还去街道领了糊纸盒子的活回家来做,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把日子撑了下来。丈夫没等她说话,就轻轻拉起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对她说:“你辛苦了,我都知道的,我没能帮上你的忙。”胡桂清的眼泪又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淌,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句也不想讲了,只对丈夫说:“我们已经有重孙子了。”丈夫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

提到了重孙子,胡桂清转头对着自己的二女儿美琴说:“你女儿小韵,我带得很好,上学成绩也不错,工作也好。她前两年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叫嘟嘟,好玩得不得了。你现在也当婆婆了。”美琴直点头,说:“我走的时候,你叫我放心。我就知道你会把她照顾好的,别人我都不放心,就只放心把她交给你,只是又让你多辛苦了好多年,我实在过意不去。”胡桂清说:“你是我女儿,你的事我不管给哪个管啊?我就怕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带好她,好在她现在长大结婚生小孩儿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完成了。”

胡桂清和这些久未见面的家人,说过去的事,说后来的事。她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平常她因为听不清,所以常常沉默。可现在,每句话她都听得如此清晰。她既开心又伤心,话正说在兴头上,房间里原本明亮的灯光突然变暗了,胡桂清的亲人们站起了身,把她也挽了起来,对她说:“你该回去了,我们也该走了。”胡桂清急了,问他们去哪儿,自己能不能跟他们一起走。妈妈笑着对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赶快回去吧,你那边还有一大家子在等着你呢。我们回头再见吧。”几个人并没有过多停留,转身就随着一屋子的人四散走了。胡桂清想追,此时却象是被绑住了腿,眼皮也象是压了石头般沉重,让她没法睁眼看他们的去路,她急得直喊:“爸爸!妈妈!”

胡桂清一急之下,终于被她睁开了眼。眼前模糊了片刻后渐渐清晰,四周全是一张张对着自己的笑脸。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婆婆醒了,婆婆醒了!”胡桂清转了转眼珠,终于看清自己躺回了病房的床上,美霞正走到窗边,闭着眼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美芳拿着棉签沾水擦自己的嘴唇,有一滴水渗进了嘴里,她赶紧咽了咽,有如甘霖。美玲对着她耳朵说:“妈,医生说手术做的很成功,你看你现在心跳有六十多下了。”

胡桂清看大家心情愉悦,喜笑言开地围在床边,如同过节一般。她有些疲倦,重新闭上眼,心下暗自想着:“我这一关应该算是跨过去了,就遂了他们小辈们的心愿,再多陪陪他们几年吧。马上就等出院回家后,全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生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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