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钱钟书先生的《石语》——这本书记录了许多“同光派”大诗伯陈石遗先生谈艺论学的话语——里面有一段我读着很有意思:
丈(陈石遗翁)曰:“科举之学,不知销却多少才人精力。今人谓学校起而旧学衰,直是胡说。老辈须中进士方能专力经史学问,即令早达,亦以掷十数年光阴于无用。学校中英算格致,既较八股为有益,书本师友均视昔日为易得,故眼中英髦骎骎突过老辈。当年如学海堂、诂经精舍等文集,今日学校高才所作,有过无不及。”
这话可以看作是陈石翁——以及其他科举时代知识分子——的甘苦自道:一个人不读书便罢,只要读起书来,总要熬到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才算“修成正果”、“功德圆满”。倘或想专心研究一点真正的学问,也非得等到那一天才能开始着手。无数有天赋有才华的学者都在八股“举业”上白白荒掷了许多无用的光阴,倒不如新式学校里的学生把韶年时光花费在英语算数物理化学等科目上更为划算。
学校教育,是否当的起陈石翁的称赞我们暂且不论(钱钟书先生在这段话后面就加了一句按语:“惜学校中人未足当此也。”)。只说我们的古人,在求学之路上必须先打通“科举考试”这道关卡(“举业”),然后才能凭着自己的志趣自由地进行研究学习(“学业”),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史传笔记都不必征引,只看《红楼梦》里贾政与贾代儒的谈话——
贾政道:“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 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一个人总要先把“终身立身成名”的正事做下,然后才可以去弄那吟风弄月的闲事——以前读贾政的这话觉得真是可厌之极,现在读着居然生出一种同情之理解来,呵呵,这几句话倒真像是从亲爹嘴里说出来的:一面漠视着孩子当下的生活,一面又巴巴地惦记着孩子的一生。
我打小也是听着这样的话长起来的:那时我所喜爱的一切都被视为无用的“闲事”,遭到无情打压,只有那些枯燥无味的练习与考试才算堂皇正差。骂也挨过,打也挨过,偷偷藏在书包里的闲书也被撕过,一路昏天黑地,直到考上大学,父母才替我长舒一口气——我也替他们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我也人到中年,性灵汩没、妄想俱抛,忽然觉得“贾政”、“贾代儒”们的话也不算太错,《东邪西毒》里有句台词:“……其实走江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会武功,有很多东西不能做。你不想耕田吧?又不耻去打劫,更不想抛头露面在街头卖艺,你怎么生活?武功高强也得吃饭的。”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之九)里收录的梅磊一封信札也是这个意思:
客有过余问诗与制艺(八股文)孰佳,余曰“制艺佳”,客问故,余曰:“诗能穷人,制艺能富人。请问富贵与贫贱孰佳?”——此虽一时戏语,实切己之论也!汝辈自夸王谢门风,究与饥寒何与?可深思之。(《与儿耘》)
且不说哪门学问“能穷人”、哪门学问“能富人”,只说你即使武功再高强也得先找到一个吃饭地方,再自我标榜“王谢门风”也得先好歹把日子过下去总是没有错的。你既然准备在现实社会里成就自己,总要先买一张进入现实社会的“门票”。所以,《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说: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得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梁齐,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文法。则就是孔夫子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第十三回:蘧駪夫求贤问业马纯上仗义疏财)
“则就是孔夫子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宋儒的书里也有这样的话:“时王之法何可舍也?假使孔孟复生于今,亦不能舍科目而远去”(陈淳)。
孔孟虽然没有真的做过“举业”,但我们读到孔子的“天厌之!天厌之!”,孟子的“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总会掩卷而叹:他们在圣贤之路上经历过多少与现实的妥协,他们心里的无奈与不甘未必比今天的人少。
想谈高考,却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关于科举考试的事,并不是说今天的高考就等于古代的科举考试、学生在学校的学习就等于古代的做举业——经过这么多年轰轰烈烈的“教改”,我相信学生在中小学学到的课程内容,都不必说比古代,就是比我上学读书的时候都不知要活泼丰富多少,更加符合学生的认知规律与学习心理。
但,今天学生面向高考进行的学习,与古代面向科举所进行的学习,真的完全没有可比较之处吗?也未必。我能想到的,起码有两条相似之处——
头一样,是学习的内容被限定在一个范围之中,且为学习的内容预设了“正确”答案。
真正的学习是像八爪鱼似的,四面伸展开去的。人可以自由地探究一切未知的东西,在分析、比较、内省、自讼中形成自己对事物的独到认识。而被限定了范围的学习,实际上是限制了你认识事物的其他可能视角、可能方式。
真正的学习,处处叫人“疑”的,而预设了“正确”答案的学习,即使老师教学手段再高明,课堂在生动,也无非是叫你更好地、更深地“信”罢了。
现代的例子我不举了,只说古代的情况吧——在士子“做举业”的过程中,凡是与考试有直接关系的,都是“正课”,字字句句都要攥出水来;和考试没有关系的都算闲文(古代叫做“杂览”或者“外学”),完全不能接触。我们看袁宗道《白苏斋类集》里说:
余为诸生,讲业石浦。耆宿来,见案头摊《左传》一册,惊问是何书,乃溷帖括中。一日偶感兴赋小诗,题斋壁,塾师大骂:“尔欲学成七洲耶?”故通邑学者号诗文为“外作”,“外”之也者,恶其妨正业也。至于佛、老诸经,则共目为妖书,而间有一二求通其说者,则诟之甚于盗贼。此等陋俗,盖余廿年前所亲见。(《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
金朝人刘祁在《归潜志》(第八卷第一段)里也写道——
金朝取士,止以词赋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读书为他文。尝闻先进故老见子弟辈读苏、黄诗,辄怒斥,故学子只工于律赋,问之他文则懵然不知。间有登第后始读书为文者,诸名士是也。
佛老诸经不让读我们可以理解,苏黄的诗作不让读我们也勉强可以接受,连桌子上摆一本《左传》都要遭受异样的眼光!难怪会发生学政大人没听说过苏轼的大名的笑剧(《儒林外史》第七回:范学道视学报师恩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在做举业的过程中,花费时间去读闲书,耽误功课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一旦中了闲书里的“毒”,形成了非主流的思想,考试便要吃大亏。
我们看明清两朝的士子,尤其是一些有名的思想家,往往考试时是一套官样言论,讲学时则是另一套自己笃信的言论,所谓“讲学问的只讲学问,讲功名的只讲功名”(《儒林外史》迟衡山语),自己把自己硬分成两截,痛苦可想而知。
学习内容有限,将来还可弥补;思维方式的僵化,将来亦可颠覆。但,为了一个具体的目标而进行的学习所催生出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却难以在日后得到有效消除。那就是:
学子往往不是“为己而学”,而是“为人而学”;不是为了拥有更好生命而学,而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学。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句话出自《论语·宪问》,《集注》里引了程子的话——
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
在我们的学校教育中存在不存在这样的情况:把学习的内容与自己的生命“打成两截”,学习的内容并没有深入到一个人内心。学生仅仅满足于学会了一套足以应付考试的“话语体系”并为此沾沾自喜?——我不敢说,因为不太知道。但在古代确实是有这种“似学之学”的。
所谓“似学之学”,出自陈淳的文章《似学之辨》(见《北溪全集》第一门卷一,中华书局“理学丛书”收入了《北溪字义》),字面的意思是:好像在学,其实所学的东西只浮在浅层,只学会了一套表面文章,并没有让所学的内容切入到一个人的内心中去,开篇便说:
或曰:今世所谓科举之学,与圣贤之学何如?曰:似学而非学也。——同是经也,同是子史也,而为科举者读之,徒猎涉皮肤以为缀缉时文之用,而未尝及其中之蕴。止求影像仿佛,略略通解,可以达吾之词则已,而未尝求为真是真非之识。
“似学之学”者并不像从先贤往圣的经典中求得什么真理,只是从抄来些时髦的词句充充门面而已。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自己的观点与立场,所以从来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进步”,更没有品味过深度学习的快乐——
穷日夜旁搜博览,吟哦记忆,惟铺排骈俪,无根之是习,而未尝有一言及理义之实。自垂髫至白首,一惟虚名之是计,而未尝有一念关身心之切。盖其徒知举子蹊径之为美,而不知圣门堂宇高明广大之为可乐;徒知取青紫伎俩之为美,而不知潜心大业趣味无穷之为可嗜。若是者,虽万卷填胸,锦心绣口,号曰富学,何足以为学?峨冠博带,文雅蕴藉,号曰名儒,何足以为儒?假若胸膳欧、苏,才气韩、柳,谓之未曾读书亦可也。
所以章学诚在《原学》里说:“世儒之患,起於学而不思。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故于专门攻习儒业者,苟果有以自见,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几,吾无责焉耳。”(《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下”)——真正的学习,永远是与“独自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起成长的。
文章写到此似可以告一段落了,回头读一遍觉得自己有点“跑题”:关于当下的情况谈的太少了。结尾说几句扣题的话吧——
走出考场的莘莘学子们,高考已然结束,但真正的学习或许才刚刚开始。这种学习并不是表演给谁看的,也并不为了什么特定的目标而进行的。如果一定说有什么目标,那就是为了遇到更好的自己。所以你尽可以顺着自己的志趣和爱好奋力前行。在真正学习的路上,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不为坎坷所难,不为诱惑所扰,不被世情裹挟,不被权威吓倒,活出真实、丰厚、畅达的生命来!
最后引启功先生的诗来做结:
入学初识门庭,
毕业非同学成。
涉世或始今日,
立身却在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