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39

【39】

剧社公演的事情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演出情况汇报。白鹿整日趴宿舍电脑前写汇报,甚至没有时间吃饭。除了写汇报,他还忙着将《穆慕札记》编纂成文稿,还有就是修改《新编西厢记》。要我说,他的《新编西厢记》已经改到再也不容修改的地步。他说如果不能公演,说明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如果《新编西厢记》是好剧本,孙老师肯定会同意公演的。我没有论据证明《新编西厢记》不能公演和它是不是伟大的剧本没有关系,而是和孙老师的个人意志有关。也就不能说服白鹿转换思维,认为《新编西厢记》剧本是好剧本。说得急了,他再也不愿理我,只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在宿舍里没事做,百无聊赖。想着火锅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跛子和竹竿是不是还趁着空闲时间对饮。比起宿舍,我更向往火锅店。虽然累得手脚抽筋,但空闲时和竹竿、跛子喝酒打趣还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白鹿写剧本写不出来时,常点燃一根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不停地搔挠脑袋,所以他的指甲缝里有灰泥、头屑还有挠破头皮浸出的血液。我闻不得烟味,闻到就想呕吐。但凡嗅到他点燃香烟,我就不留情面地指责他:你他妈的不抽烟,点它干嘛?烧香呐!他不搭理我,兀自拨弄着鼠标。偶尔骂他骂得急了,他也会反驳两句:关你㞗事,睡你的觉。聆听他精彩的谩骂后,我也就舒心地躺在枕头上熟睡了。好像就欠这顿骂,和他点燃香烟没有任何关系。睡觉前他不骂我,我好像就睡不着似的。即使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惊醒。

睡觉前,我计算着日子。计算快到周五时,我都会觉得特别兴奋。因为周五晚上可以去火锅店做兼职。做兼职对我有两个好处:一是省些钱,也不必挨饿;二是可以与跛子、竹竿对饮畅谈。周五下午,我借来白鹿的山地车,飞也似的穿过拥堵的学院街、卫国路和军民路。山地车行驶在龙门大道与定鼎大道交界的洛城桥和定鼎立交桥处,如被射出的子弹般疾速。隆冬的黄昏来得特别快,比我骑自行车的速度要快得多。夕阳缓缓压入洛河河水里,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夕阳,它总教我想起衰老和死亡。除此之外,它还令我想起洛城的烧饼炉。我最好的年华就像那烧饼,被炙烤得失去水分,逐渐成熟与褶皱。就像夕阳尽收光芒之际的洛河河水,层层泛着金色鳞波。那褶皱和金色鳞波早晚会攀爬到我的脸上,身上,还有那玩意上。如果我能娶到媳妇,等褶皱和金色鳞波布满全身时,她必然嘲笑我。特别是嘲笑我的那玩意,也逃不过在烧饼炉里炙烤失去水分的命运。

夕阳完全压入洛河水中时,洛城桥上的路灯缓缓亮起。以洛城桥为中心,南向龙门大道北向定鼎大道的路灯依次亮起,如火龙般缠绕着整个洛城。路灯的影子在身侧连成腾舞的火蛇。山地车沿着九都路向西行驶,即使是上坡也不减缓速度。路过洛城西工体育馆,在向前约两公路的解放路北转,跨过凯旋路、中州路抵达唐宫西路。沿唐宫西路向东约五百米便是火锅店。白鹿的山地车似乎对我产生了感情,我刚把它放在火锅店门口西侧准备进店,它就抗议似地躺在地上撒起泼来。我回身将它扶起靠在墙上,刚转身它又躺在了地上。它总是这样撒娇,我便有些生气了,不顾它径自进入火锅店。前台的非斐依旧笑得酒窝深陷,她身边站着的是杨晓羽。我走到前台向她搭话:不期而遇。她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如真空般直视前方。非斐拉着我的胳膊朝更衣室走去,还像平时那样风火,像是火锅店着了火似的。还没进入更衣室,在楼梯口转角碰到了竹竿。我看到他脸色不太好,碰到非斐抱着我的胳膊,拉拉扯扯混成一团,他的脸色就更不好了。如果你在场,就能看到,竹竿面如猪肝。他重重地敲击手里的托盘,跺着脚从我和非斐中间挤了过去。我换上藏青花的传菜员服装,一头扎进了厨房。厨房里热闹依旧,却少了嵩华的高声调侃。她坐在高椅上失了魂,报菜名也比平时弱了嗓音。她看到我来,眼睛猛然泛出熠熠神采。片刻间,神情又忽而忧戚,转身坐回高椅上,继续高喊着菜名,声音比刚刚稍微高了些。厨房里少了嵩华的调侃打趣,像一潭死水。主厨在內厨门口钻进钻出,拎着勺子指着外厨刷碗工和传菜员训斥道:你们这帮㞗日的,就是贱欠骂。都低㞗头,家里死人啦!经他训斥,厨房内外布满灰色。刷碗工拼命搓碗碟,恨不得能将手里的碟子捏碎。传菜员也加快脚步,绞缠着像一锅沸腾的粥。看上去像是生机勃勃,而像不知疲惫的机器。整个火锅店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而厨房就是它的动力来源。厨师是动力源的重要零件,他控制着机械运转的速度。传菜员则是传送带,不停地将动力向外传输。我是传送带上的某部分,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跟着整条传送带忙碌。直到深夜,食客逐渐少下来,我才有时间思索、溜神。也就是那时,我发现切肉室不见了跛子,我拉竹竿问话,他却不搭理我。我脑袋里存在着无数疑问和幻想,最恐怖的就是他们合伙害了跛子,然后剥皮炖肉。炖肉时添加了很多香料,以至於给食客们食用时,食客们竟然没尝出来那是人肉。食客们吃得不亦乐乎,还称道说:从没尝过有如此劲道的牛肉。细心的食客特意唤主厨出来,为的是询问购买牛肉的产地。主厨笑而不答,食客也就此作罢。后来,嵩华告诉我跛子并非被众人加害,而是从火锅店辞职走了。但是无论如何,都是被主厨害的。如果不是那晚主厨的训斥,跛子也不会负愧而走。说起主厨那晚的训斥,事后跛子谈及此事。他说他不怪主厨,而怪自己太怯懦。我将跛子的话告诉嵩华,她不相信,执意认为责任在主厨,而不是跛子自己的怯懦。她告诉我说,跛子很勇敢,曾经为她和食客打架。所以嵩华始终不相信跛子是个怯懦的人,始终认为他是个正直勇敢的人。如果跛子不离开,她有可能和他好,没准过几年就会嫁给他。她掩面痛哭,悔不当初应该答应跛子的请求——和她好。唐宫西路又飘起细雨,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行走。也有些行人不在乎被雨水淋湿,或者被寒风刮得头疼,悠哉街道的路灯和光秃的梧桐树下。看到他们,我便想起道士或者和尚之类的出家人。如果后来不去白马寺或者老君山,我总认为只有道士或者和尚会悠哉行走在雨里,不在乎风刮雨淋。其实,一切都不是我认为的那么回事。我已经适应深夜工作,只是深夜的火锅店是变了形的。嵩华趁着空闲,给我讲述跛子的英勇事迹。他说,跛子是个英勇正直的人。跛子刚来火锅店时,他并不是跛子。跛子不是跛子的时候,长得英俊潇洒,也不会背着人藏酒肉,也不和竹竿对饮胡侃,也不是守在切肉机前只切肉。跛子已经18岁了,看着也只有14岁,因为他长得年轻。跛子16岁时,就已经是前厅片区的主管,那时嵩华还只是个传菜员。有次嵩华打碎碗盏,碗盏里的蛋花汤泼在了食客身上。那食客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劈头向嵩华打去。如果不是跛子及时挡在她前面,那巴掌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嵩华的脸上了。跛子挺身而出,又赔不是又道歉,终於化解了危机。嵩华记在心底,她想有机会能报答他。事情过不久,跛子在某个深夜空闲时告诉她想和她好。她拒绝了,因为她觉得配不上他。关於跛子想和嵩华好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嵩华被调到白天上班,跛子仍旧在深夜上班。自从拒绝跛子和她好的请求,她心里一直藏着愧疚。她怕跛子不明白她的心,又后悔自己狠心拒绝他。说起跛子跛脚的原因,也和切肉机有关,或者说是切肉机跛了跛子的脚。按理说,跛子应该待在前厅,不该出现在切肉室。但那天深夜,他的确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切肉室。他不仅出现在了切肉室,并且没缘故地把脚插进了绞肉机里。按跛子的说法,等他觉得疼时,整个脚掌都被绞成了肉泥。

这就是跛子跛脚的原因,听起来很荒诞,但也不无道理。嵩华说到跛子跛脚的原因,我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阴兵借道。有这样的传说:传说古代有一支军队,奉主将军令增援某处。这支军队昼夜行军,走到某处险要处,恰巧发生了地震,骤然间致使军队全军覆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於成为魂魄的士兵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主将命令增援某处的命令他们还记得,此意志致使死去士兵的魂魄继续集结行军。这便是阴兵借道现象形成的原因。试想深夜的火锅店,食客稀少,或者是没有食客。留守在火锅店的厨师、传菜员、刷碗工都昏昏欲睡。身为主管的跛子也困得要命,甚至躺在火锅店里大睡一觉。除此之外,还可能有另外一种情况出现:深夜,没有食客的火锅店里,跛子应该下班回员工宿舍睡觉。但是跛子并没有回员工宿舍睡觉,原因在於跛子已经在睡觉了。虽然他仍然睁着眼,行走着,忙着活计,但是跛子的意识已经沉睡梦想。沉睡梦想的跛子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穿过甬道,走进切肉室。他看到绞肉机很奇怪,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那玩意。的确,长这么大,跛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绞肉机。他想试试绞肉机是如何将肉绞碎的。他想找块肉试试,探索它遵循何种原理。他找不到肉,甚至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无法探索绞肉机遵循何种原理,这件事教他很气馁。他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能够不教他气馁。他想到自己本身就是血肉之躯,可以拿来当做试验品。他是这样想的,猪牛羊肉是肉,人肉也是肉。开始他把自己的手放进绞肉机里。绞肉机里还残留着绞碎的肉末和血水,这教他作呕。还有就是,他把手放进绞肉机却没办法打开开关。他又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既可以不让自己作呕,又可以够到绞肉机的开关——把脚放进绞肉机里。等一切都完备时,跛子嘴角掀起欣慰的笑容,他想到终於能探究绞肉机的原理,心里禁不住欣喜起来。



你可能感兴趣的:(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