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缪斯,就想到缪斯女神。在希腊神话中,缪斯即是主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古老文艺女神的总称。所以,稍稍有点文艺气息的人,在心底里都有自己的"缪斯"。而受了诗歌青睐的人,都会打心底里感谢缪斯的厚爱。
这篇写于1982年,占据十五个版面的散文,用"哀泣"二字为缪斯作了第一次解读。在布罗茨基笔下,这里的"缪斯"不再是宇宙众神,而是实实在在的具象,具体到一个有血有肉、有独特生命体验和独特魅力的"安娜.阿赫玛托娃"。
"战前这十五年也许是俄罗斯整个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无疑也是阿赫玛托娃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正是这个时期提供的材料,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个时期灭掉的人命,使她最终赢得了"哀泣的缪斯"这个称号。"
这里的"战前",无疑是指"二战"。二战给俄罗斯乃至全世界带来的伤痛,只要稍稍接触过历史的人都不会陌生。而阿赫玛托娃,正是在这种遍地死亡和近乎窒息的国际大背景下,继续她的创作。她的作诗法接纳了死亡,她更为自己的幸存而感到内疚。她试图管理存在的无意义,试图使无限与一个个熟悉的影子栖居在一起,以此来驯化那应受谴责的无限。她要通过"跟死者说话"来阻止言语沦为哀号。
"以前,她乞灵于死亡,以死亡来作为这种或那种感情紧张的解决办法,现在死亡变得太真实了,使得任何感情都显得微不足道。它从修辞变成无辞可修。"
在这类不能发表或出版的,甚至不能写下来再重新打字的诗,她只能时不时地私下会见某个人,请他们背熟这辑或那辑诗,作为一种库存手段。因为她也不能信任自己的记忆。而更重要的是,人们会因为比在一片纸上写几行字更小的事情而永远消失。她担心儿子的生命。他还在劳改营里,为使其获释,她已绝望地努力了十八年。一片纸上几行小字可能要付出的惨重代价,更多的是对他而不是她,因为,她能失去的,只有希望。也许,还有理智。
她的组诗《安魂曲》,可以说是她的自传。实实在在描写一个女人的苦难,儿子被捕,她在监狱墙下排队等待送包裹给他,并奔波于国家各机构办公室,想打探他的下落。而在那个特殊时期,安魂曲又并非是阿赫玛托娃一个人的哀悼,她经历的普遍性就像一个合唱队在主人公面前死亡。
她的双重寡妇身份,她儿子的命运,她被消音和排斥的四十年,没有任何安娜.戈连科可以忍受得了。然而,安娜.阿赫玛托娃做到了,仿佛,当她使用这个笔名时,她就已经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阿赫玛托娃用诗歌处理现实,把它压缩成在别的时期难以被心灵保存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整个民族都使用了阿赫玛托娃这个笔名,因为她可以替这个民族说话,以及把这个民族不知道的事情告诉它。
她是一位人类关系的诗人:爱惜、紧张、切断。她通过个人心灵和历史这两个棱镜,展现了这种演变。
语言比国家古老,作诗法比历史更久长。如果不需要历史,而只需要一个诗人。那么,阿赫玛托娃,当之无愧。
2
除了诗歌作品锐利的世界眼光和悲悯情怀外,阿赫玛托娃本人也可以说是传奇。
首先是她的笔名。当她的父亲得知女儿要在圣彼得堡一家杂志发表诗歌时,他把她叫到面前,对她说,虽然他不反对她写诗,但他敦促她"不要玷污一个受尊敬的好名字"。因为在属于贵族的家族中,文学这个职业一般被视为有点儿不得体,适合那些出身卑微、没有更好途径获取名声的人。而这也是她不以"安娜.戈连科"而以"安娜.阿赫玛托娃"进入俄罗斯文坛的原因。
而恰恰因为安娜.阿赫玛托娃的五个开音"a",似乎产生了一种催眠效应,使这个姓名的主人牢牢占据俄罗斯诗歌字母的首位。可以说,这是她第一行成功的诗。由此可见,这个十七岁女孩耳朵的直觉和质素有多高。
其次,她的美貌确保了她的独特性。"五英尺十一英寸,黑发,皮肤白皙,淡灰绿色眼珠如同雪豹眼,身体面条且难以置信地柔软,从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开始,她在半个世纪中被无数艺术家素描、画油画、铸造、雕刻和拍照。至于题献给她的诗,其数目大概要比她自己的作品集还多。"
而更重要的,是将自我的可见部分与自我的同样完美的隐蔽部分糅合起来的作品。她的高贵和克制,使她成为同代人中的"简.奥斯汀"。
3
在我们的一生中,时间总是用各种语言跟人说话:天真、爱、信仰、经验、历史、疲劳、犬儒、愧疚、颓废等等。而爱,则是最普通又最让人着迷的语言。
晚年的阿赫玛托娃总是愤怒于批评者和学者试图把她的重要性局限于她本世纪10年代的爱情诗。是的,实际上,她后来四十年间的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最初十年。
对阿赫玛托娃来说,爱情成了一种语言,一种密码,一种用来记录时间的信息,或者至少用来传达时间的信息的音调。如果她愤怒于批评家简化她早期作品的企图,那也并非她不喜欢那个惯常害相思病的女孩形象,而是为了使无限之单调变得更听得见,她的措辞以及伴随着这措辞的密码都发生了重大转变。
为了保持清醒的阿赫玛托娃,不愿被"活埋"的阿赫玛托娃,代表了整个民族的阿赫玛托娃,将继续以月亮之名,以缪斯之名,照亮俄罗斯,照亮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