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如钩,遥对星辰,那闲倚云端的静,倒是衬得湖风略略聒噪。思绪在广场舞的喧闹里不断被拉扯,我和方先生的对话声随风四散了很远很远。
在记忆的风中,外婆的厨房里有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炉火,墙角的那一尊小炉子里永远都会留一簇温柔的火苗,热热地炖着些肉和干菜。夜深的时候,那炉火就在角落毕毕剥剥地絮絮叨叨,和窗外柴堆里看月亮数星星的蛐蛐闲拉着家常。夜深更漏长,孤枕尚难眠,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以用来打发这寂寥的长夜。你说,回忆从来都是如此醉人的。对不对?
或许是上了年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总爱做些炖菜。炖得又香又酥软的菜品,在炉火的触抚下,显得很是温柔。对我来说,炖菜的灵魂就是陈年的腊肉和炉子里的炭火。肉得是陈年的腊肉,半肥不瘦的火腿最佳,再不济也得是陈年的风干肉。大斧剁块,热水冲洗,土烧浸润,香料腌制,再佐以夏日初秋晒好的干菜,细细码好放进砂锅。大火开锅,小火慢炖,历经数小时的炉火的煨煮,那炖菜的滋味,真真是绝了。而只有腌制或者风干后的自家养的土猪肉,才有那特殊的陈香,才能温暖一锅炖菜,温暖一个流浪人儿的胃,让人欲罢不能,举箸难放。
早些年,外婆的身体还不错,外公的身体也还算硬朗的时候,两老人总会不怕辛苦地养上两头猪。一栏养俩,那可是要花不少力气的,光是每日为它们准备吃食都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但老人总是那么的纯善,为了儿孙们的嘴,外公外婆却也是乐在其中。在我看来,抓猪崽养猪也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有趣到我觉得可以另起一篇好好絮叨絮叨。
农村里的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温热厨房,把灶烧起来。只有那烟火气伴随着哔哔啵啵的柴火的烧燎声弥漫了整个厨房,这个家才算是真正的醒了。
数不清有多少个早晨,在淡淡的尘烟里,外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厨房的灶前低着头挽着袖口,那温柔的眉眼里,全是人间烟火的暖。抬手拢一拢坠在眼睑前的碎发,顺势往耳后一别,再卷一把灶前叠得整整齐齐的晒干的玉米衣,侧身,就着那小火炉里还未熄灭火苗,吹一口气,往灶膛里一塞,随即利索地往灶膛里添上几根细密的枯木枝丫,那火苗就开始在黑暗中不安分地摇曳起来,灼破了黎明前的黑。你凝神往灶膛里瞧去,那暗红的火苗在漆黑的锅底上左摇右晃地轻抚,轻盈摇动,绘出星星点点的红光像是星辰璨璨,很是好看。
我之所以能看见那些隐秘的灿烂的红色星辰,完全是因为我贪嘴。我爱吃,而我爱吃的原因是我的外婆做的一手好菜和好面点,让我不得不爱。所以,不论是有多早,只要外婆动身起床了,我也会挣扎着起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能第一时间吃上外婆做的好吃的。
生完火后,外婆便走到大锅前开始忙碌起来。打水,洗锅,烧水,洗菜,切菜,和面,炒菜……而接下去在灶前添柴的活就交给我了。这活计不难,只需要留心观察灶里的柴火,恰当的时候添上几根就好,但更多的时候火大火小得听外婆的吩咐,我的绝大部分的精力是花在剥大蒜和烤番薯干上。菜无蒜不香,一日三餐里的大蒜几乎都靠我守在灶前的这些时间剥就出来。外婆家事多,外公要下地,这等琐碎的事自然是交给我来做。但琐碎的事情,有琐碎的乐趣。
自家地里种的土蒜个头小,皮却不薄,一层两层三四层,五层六层七八层,似乎剥去总没有尽头一样,唯有那越发浓烈的蒜味在告诉你深入的方向。剥的累了,就从灶膛里钳两块新烧的炭火放进炉子,再把斜靠在墙角的小铁篦子架上,然后从灶头上的小坛子里摸出几块番薯干整整齐齐地码在铁篦子上烤炙。炉火旺盛,铁篦子火热,不一会儿番薯干就软和下来,四散出浓浓的来自大地的初冬的味道。有的时候,肚子饿的急了,就把刚剥的大蒜皮一片一片地投进炉火里。轻盈落下,那薄如蝉翼的鳞皮在炉火炽热的高温下快速被点燃,仿若是可以听见的“轰”的一声,它就灭了。在那一瞬间的绚烂里,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的温和热,暖了铁篦子上的番薯干。浓烈的蒜辣气蒸腾缠绕上铁篦子和番薯干,一片两片三四片之后,那炭火炙烤出来的番薯干倒是别有另一番滋味。浓烈却温暖。
除了能在这小火炉上烤我最爱吃的番薯干外,它还可以炙烤一切事物。那散种在小溪旁的青皮甘蔗,那地窖里收着的土豆蛋子,那隔壁奶奶送来的豆干子,那昨日剩下的玉米粿……只要你把想烤的东西放上铁篦子,炉火就可以温暖一切。这个一切里,包括童年的我的小小的漂泊的心。
坐在灶前,守着灶膛和炉子,还有外婆。这是我童年里最爱做的事情,没有之一。外婆的手艺好,她在大锅里打的粉芡筋道十足,包起来的玉米粿皮薄馅多。打完芡之后,大锅里会留下一层锅巴,微焦,酥脆,我很爱这一口。用铲子细细地铲起来,放进灶头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白瓷碗里,再撒一点胡椒粉,黄白交错,入口喷香,松脆难挡。外婆疼我,不光是这锅巴留给我当零嘴解馋,就连每天烙好的第一个玉米粿必也定是属于我的。这个粿必定是皮最薄,馅最多的,这是独独的一份。
可碗里的锅巴还没吃完,怎么办?不急,先把这独一份的玉米粿放上小火炉去再烘烤一会儿,刷一层霉豆腐,要辣一点的才行,最好就是外婆自己做的,厚厚的抹一层。隔着铁篦子,炉火燎烤着另一面的粿皮,而我只需吃着锅巴等着就好。时间有魔力,它赋予一切事物新的生命。炉火的高温,让玉米粿的另一面的粿皮变得酥脆蓬松,而刷了霉豆腐的这一面却是温柔筋道,中间的萝卜菜清脆爽口,外面的霉豆腐鲜辣开胃,那醇香的玉米味在舌尖上打着转……这滋味必当是深深烙进了我的骨髓,不然为何此时的我依旧在吞咽着口水?
我是喜欢那尊小火炉的。我喜欢在冬日里搬了小板凳守在它的跟前,就着那温暖的炉火发呆。外婆就在边上忙碌着,洗碗,刷锅,切菜……再时不时的和我说上一两句话,或是对外公的唠叨,或是邻里的趣事,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没有章法。零碎的日子里,响着冬日的曲调。对我而言,这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窗外的北风呼呼啦啦地吹着,夹着冬日里的萧索和寒凉,而屋内因为有了这一尊炉火的慰藉显得很是温暖。橘红的火光,淡淡地映照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投射出的影子,在炉火的暖意里摇曳着。默不作声的蜘蛛在墙角结起的网闪烁着瑰丽的光芒,等待着被冬天吓坏的小虫投怀送抱。烧红了的木炭在炉子里一言不发地互相拥抱,释放出的热量滚烫了炉子,炙热了砂锅,温暖了发呆的我。思绪在炉火的暖意里飘飘悠悠地荡啊荡,荡过紧闭的窗棂,荡过墙角整整齐齐垒着的柴火,荡过院子里残留的菊花梗,荡过院子周边稀疏拉的篱笆……飘飘悠悠的,就往湖面上掠去了,越荡越远,漫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发呆的时候,我的心会更深入村子的角落和远方。什么都不愿去做,什么都不愿去想,在这样的寒冷的日子里,就这样静坐着,守着炉子和炭火。村子里的日子,像是磨盘一样日复一日地转着,改变得微乎其微。一如外婆的那尊小火炉,常年燃火,从不熄灭。
现在的我啊,在这样寂静寒冷的冬日的夜里惦念着那一炉火,像是等待外婆从大锅里铲起厚实的黄黄的微焦的热乎的锅巴递给我一样,带着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