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小脚,走过悠长岁月

一双小脚,走过悠长岁月

窗边坐着一个老人,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黑色的发卡笼住利索的短发,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她精神饱满,目光柔和,眼角里露出慈祥。她小时候便被裹成了小脚,四个脚趾都被踩在大拇指底下,行动不算利索。这双小脚的主人就是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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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于1931年,她的童年时期正赶上日本人全面入侵中国。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起日本鬼子的尖刀在他们头上比划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一场噩梦。这么多年,奶奶什么都经历过了,最穷的时候还曾要过饭。她摊煎饼、做豆腐、做小棉袄……就这样辛辛苦苦地把七个孩子拉扯大。

我也是奶奶从小带大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伴着有规律的轻轻拍打,奶奶唱着“宝宝睡,盖花被,宝宝醒,吃大饼”的歌谣把我带入甜蜜的梦乡。刚上小学,奶奶承担起了接送我的任务,偶尔她会笑着看我,接着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糖葫芦。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但吃进去心里都是甜的。再到上中学,我晚上匆匆赶回家吃饭,然后去上晚自习。快到住的楼房时往上一看,总能看到奶奶在窗边等着,一看到我她便告诉爸爸赶紧打开楼下的大门,让我能最快地进入家门,吃到刚刚做好的饭菜。直到现在,我经过那幢楼时还会习惯性地抬头看,那是有人守候的幸福滋味。

在我看来,家里的老人健健康康,便是一个家庭最大的福气。不管年纪多大,在奶奶身边都可以重新做回孩子。记得有一次我发小脾气,自己关着门默默坐着,奶奶一会送来牛奶,一会送来切好的水果,于是,我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偶尔会赖床,这时奶奶一边拉着我的两只手,一边喊着口号:“一,二,三,起!”我就闭着眼被奶奶拉起来了。做完大手术一段时间、处在恢复期的大爷来家里吃饭,奶奶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看到这一幕我们都笑了,大爷也乐呵呵说:“有娘就是好!”

奶奶喜欢聊天,一聊起过去的事,便像是打开了一条回忆的通道,遭受过的苦难全都涌上心头。我有时认真地听着,有时会分心,但这并不妨碍奶奶的讲述。奶奶的俗语张口就来,有时还给我讲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我不禁想:奶奶的脑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故事呢?家里的客人要走了,人已经走到门口,奶奶的话还没说完,于是干脆在门口再说几分钟。我遇到烦心事跟奶奶说,奶奶总能云淡风轻地为我解答,最后还加一句“我就是不会写字”。即便是这样,在我心中,奶奶仍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 ,因为她经历过种种事情,对生活有着最深切的感悟。

忙碌了一生,现在奶奶依旧不愿歇着。她的重孙子、重孙女出生了,她就戴上老花镜,欢欢喜喜地为小孩子做棉袄;妈妈没法穿的衣服,经过奶奶巧手改造,便成了一件新衣服或是新褥子。做饭、拖地、洗衣服,她样样都要做。楼下储藏室的棚子拆了,一些废铁留在了上面,奶奶说下楼去看看,上来后她跟我说:“我看到旁边有个梯子,本来想踩着上去,没人给我扶所以没上。”我又惊又吓,“我的奶奶哎”,她竟这般不服老。奶奶的众多儿女,都想让她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奶奶也去住过几次,回来就说:“哪儿也不去了,在自己家里最好。”我疑惑了,奶奶在儿女们的家中理应被照顾得很好啊!然而奶奶却说:“在他们家里,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都去上班后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原来如此,对于奶奶来说,只剩下享受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感受到被人需要,能做一些自己喜欢、力所能及的事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奶奶比较迷信,她相信我们这个小城市之所以无灾无难,是因为泰山老奶奶在保佑我们。特定的节日或者忌日,她会在家里烧香,在楼下烧纸。她把纸分为好几份,有各种神的,也有祖爷爷的一份。看着纸全部烧成灰烬,她念叨着:“烧得好,钱都送到了。”她保佑我顺利上完大学,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她跪下,虔诚地磕十个头。我心疼奶奶这么大岁数还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头,可是我又怎么能否定奶奶为家人祈求福气的心呢?

十八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奶奶身边,十八岁时我去外地上大学,临别时我总会抱抱奶奶,奶奶也会紧紧地抱着我,笑着说:“你看你比奶奶高这么多了。”此刻,八十多岁的奶奶就像小孩子一样,我搂着她,一如她曾紧紧地搂着年幼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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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从裹脚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骨头都被裹断了,可直到现在她走路时还是会疼。奶奶越来越少出门了,她喜欢透过床边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她看着窗外,我静静地看着她,有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是沉浸在或苦涩或甜蜜的回忆中吧,那是悠长的岁月赐给她的无尽财富。(李月明)


——写在后面——

几乎每天,晚饭过后,我一个沙发,母亲一个沙发,开始,我听她讲,讲那过去的故事,穿越七十多个春秋,跨越泰安、莱芜的城市乡村……         

母亲的娘家在莱芜的乡下,十三岁,与泰安农村的父亲订婚,那一年,父亲十六岁。刚定完婚,这边家里的奶奶,就是母亲未来的婆婆,一个干净利落精明能干的婆婆,捎信过去,反复交代,“一定要把脚裹了。”姥姥家不顾母亲的哭闹,硬生生地把母亲早已长好的脚,一裹就裹到了四年后的出嫁,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正月二十五。

直到解放后政府下令,母亲那裹了半裹、半大不小的小脚也得以解放。但是,已经被裹断骨头的四个小脚趾却永远的被踩在了大脚趾和脚底板下。从此,一生崎岖不平。即便这样,在奶奶眼里,母亲和二婶那裹了半裹的脚,仍被奶奶说成一个是铁锨一个是木锨,大的不成样子。         

凭着这双小脚,母亲牵领着她并无多大出息的七个子女,从茅屋走进了瓦房,从乡村走进了城市,一走就走了七十多年,踩着一生的苦和痛。     

这,不过是母亲记忆长河里波澜不惊的一个小段。却,刻骨铭心!

两年前,读大学的女儿曾为她的奶奶写过一篇小文,题目是:“一双小脚,走过悠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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