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边的巧克力先生。
正如比尔波特的《深谷幽兰》开篇所述,我一直对隐士和修行者充满尊敬和好奇。
这次到恒河边的圣城瓦拉纳西,也抱有此目的,想交往了解那些据说满大街都是的苦行和灵修者。
这是个有点气馁的求索。
所谓满大街的苦行或者灵修者,大多只是粉墨登场的变相乞讨者而已:油彩涂脸,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看你举着单反相机走过来,马上正襟危坐,热烈欢迎,等你拍完照,立马伸手要钱。
我的照片里只有一张类似人物。那次拍完之后,对方要钱,因为事先没征求人家同意,只好也必须给钱,付了10卢比。之后再也没拍过。
题外话,如果你看见谁有关恒河的照片有类似人物,可以打趣地问问拍摄者给了他们多少钱。
不是心疼钱。
我想,每一个真正的摄影爱好者,想拍的都是灵魂,而不只是模样。
所以后来我的镜头干脆对所谓的苦行或者灵修者失去了兴趣。
我也尝试坐在这群人周围,观察他们的生活,听他们交流,但所得甚少,于是只好敬而远之。
有一天我看了一下午的恒河火葬。
靠在烈日下的河边石坛边看了半天:亲人抬着逝者到河边,沐浴,搬柴,摆柴,逝者上柴架,仪式,之后升火等等。
说实话,除了后来狗叨走了几块炭化后的残骨,还有仪式上偶尔竟有亲友拿出手机自拍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心灵震撼。
虽然严令禁止,我还是拍了几张——原谅我这个忠实于记录的变态记录狂吧。
离开火葬,走到我住的古堡客栈下面。
旁边河边有个巨大的石坛,有个年轻的苦修者正盘腿坐在上面。
两人二目相对,他先客气地笑了一下,我也勉强还之一笑。
他坐的地方角度和光线极佳:面对瓦拉纳西古城,背靠恒河,阳光从天而降,铺满他巧克力色的肌肤,竟然隐约有一种佛陀少年的错觉。
我手痒了,狼狗般的拍摄嗅觉又窜了来了。举起相机拍了几张。放下镜头,又有点后悔,已经厌倦或者惧怕对方伸出来的要钱的手。但他没有。相反,他双手合十,回报给我一个懒洋洋的微笑。我也还之一个印度似的侧头颔首礼。之后匆匆而过。
晚上我去看恒河夜祭。
这是来瓦拉纳西的必修课,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是来这里洗涤灵魂的。
我的灵魂自备洗衣机,不用别人去洗。
但还是会感动。
被音乐,还有氛围。
尤其主祭和台下成千上万信徒公众们,跟着宗教意味的音乐,一起打起节拍虔诚合唱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印度古老文明和信仰的延续,而不是如余秋雨《千年一叹》里的那般恶评和贬低。
结束之后,我往客栈走。
经过古堡客栈下面那个大石坛,下午跟我点头打招呼那个苦修者还在。
我也走累了,就坐在旁边长椅上,吹吹恒河风,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们。
突然发现上面那个苦修者竟然戴着耳机?!
而且还跟着音乐节奏,双手各自打着奇怪的节奏。
这激起我这个音乐工作者(美其名曰)的好奇。
我高声问他:在听什么?
他摘下耳机,反问我之后,笑着说:麦克尔杰克逊!
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一个苦修者竟然听这个?更重要的,一个苦修者竟然不痛不痒地愉快地说出他在听这个?而不是什么吠陀经律?或者至少是什么拉维香卡?
我不置可否,他却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好听!很棒!你要不要试试?
我笑着回绝。
他也不勉强,继续听继续打节拍。
我起身告辞,他礼貌送别。
我的古堡客栈有个小阳台,正好远远的在他石坛高处。
我坐在小阳台抽烟,顺便观察他:他听了一会儿,好象准备休息,摘下耳机,打开身边一个破包,掏出毯子铺在石坛上。先转身对恒河几拜,然后躺下,摸出一条破床单裹上。一会儿脑袋也整个裹了进去,估计是防蚊。从此纹丝不动,很久很久没见他翻过身。
我看累了,回屋睡觉。
第二天我风尘仆仆去了郊外的鹿野苑。
我在答枚克佛塔下的绿茵上,打坐了半天。
说实话,除了收获到了宁静,一无所获。
我没有得到佛的启示,佛也没有得到我的虔诚。
四个白人信徒,让我给他们拍了个照。两个来自斯里兰卡的僧侣给一大堆学生讲佛法,结束后我跟他们沟通了一会儿,他们给了我名片(竟然有名片),指着上面的手机号码,说如有什么疑问随时找他们,我答应了。然后爬上遗址找了个好角度想拍照,保安严肃但客气地把我赶了下来。我看见几个大腹便便的国人长相的僧侣,想过去找他们聊聊,他们却远远避开了挂着个大相机的我。后来回去路上,TUTU司机告诉我一句话把我逗乐了:他说一眼就能看出来鹿野苑里哪个是中国来的僧侣。
经过史无前例的全世界都不再是事儿的瓦拉纳西式大堵车,终于回到客栈。
照例去小阳台抽烟,远远望去,那个苦修者还在。
我二话没说,直接下去找他。奇怪的是,他好象知道我要来,老朋友式地接待,给我置座。为了开始话题,我告诉他今天去了鹿野苑,他哈哈笑笑,没接话。我只好从普通人最普通的话题开始。
问他家在哪里?
他说恒河就是他的家,他是恒河的儿子。
问他今年多大?
他说他的肉身今年23岁,精神有多长他也未知。
这几句话让我开始感觉到他聊天的功力。
问他苦修的目的是什么?
他终于开始演讲,讲了很多,但我没听明白(指语言方面),但听出来主要围绕两个字:自由。意思是他现在灵魂是自由的,就象其他大多数人是不自由的一样。他追求灵魂彻底的自由。
”所以你所有财产只有这个包?“,我指着他那破包。
他低头看看包,抬头冲我笑:这可是个宝藏!
然后伸手进去,一会竟掏出几块巧克力!
吃巧克力的苦修者?
还能再奇怪一点不?!
他递给我一块,我说不吃,也的确从来不吃。他毫不介意地笑笑,自己剥开吃起来,很享受的样子。
他说最喜欢巧克力,因为这么小的东西竟然蕴含那么大的能量,吃上一小块,就能坚持在这个石坛上坐一天!
可能是恻隐之心?我竟被这句话深深打动了。
然后沉默。
过了好久,为了缓和气氛,我说,那以后就叫你巧克力先生吧?
他反应很快,先低头夸张地示意自己的肤色,然后高兴地点头同意。
有蚊子!
我决定回去,他礼貌送别。
等我醒过来,已是大上午。
到小阳台先根抽烟,顺便瞅瞅巧克力先生。
却发现石坛那边人山人海,原来在拍电影!好象拍摄方声势浩大,恒河边已经封路,留出了很大一块空地,闲人免进。
”再让你睡!“
我想起那个跟我玩高深莫测的巧克力先生,开玩笑地幸灾乐祸地嘟嚷。
谁知,我仔细再打量,竟然发现,他——还——在——睡!
就在人山人海形形色色吵杂人群的包围中,他宛若孤岛,被床单包裹着,以他独有的奇怪的纹丝不动的小兽般的姿势,在呼呼大睡!
一种奇怪的繁杂的情绪再次涌上我的心头。
这是怎样的安然?
又有些气愤,气愤那些拍个臭电影就随便封路赶人的家伙们。
更有些惊讶:他是怎么躲过或者说战胜了拍摄方继续呆在那儿的?
晚上直接去找他。
今晚他那边很热闹,来了很多朋友。他逐一介绍。两个德里上班的回家休假的青年,是他的铁杆粉丝,只要回来就会过来陪他,跟他剖心指心问心明心。还有几个普通粉丝,也聚过来跟他聊天,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求什么动力似的。朋友们都带来了些东西,德里青年带的是果汁饮料。他大方地分给大家喝。作为回报,他从破包里掏出烟丝,填进一个奇怪的烟嘴,用一小块红布包在嘴部,深抽一口,取下小红布,再递给别人。别人也都有一块小红布,大家深吸,再依次传递,类似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到我的时候,因为我不属于那份神秘,所以礼貌回绝了。
德里青年还带来一个蓝牙小音箱,他们开始听很HIGH的印度流行音乐,边听边打着各样的节拍,眯着眼睛,哼着晃着,特别投入。
苦修者听HIGH曲?
巧克力先生根本不介意别人的态度,包括我的态度,只顾晃自己的,似乎音乐混合烟草已经销魂入骨。
后来可能听累了,他们才换成本地舒缓的印度音乐,接近灵修那种,更应景。
他们开始聊天,我插不上话。巧克力先生很会调节气氛,他会不时地跟我说上几句。
我直接问:你是恒河的儿子,那你亲生父母呢?
他摘下烟嘴,想了想,并不介意也毫无愧色地说:神会照顾好他们的。
我指指手机里下载好的印度湿婆照片问他:这是你的神吗?
他只是远远瞅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给了我一个名词。我没听明白那个名词的意思。他的意思应该是,那才是他的神。
这时又有个他的粉丝过来,跟他打招呼,在他跟前放下10卢比,握下手,然后走了。
他根本没看那钱,更没注意或者在乎我的表情,只是继续填烟丝。
不一会儿,有个流浪汉模样的人爬上石坛,好象刚睡醒,绕过石坛上横七竖八的胳膊腿,走到石坛中间,不打招呼,在众人惊讶的表情里,拿走了那10卢比。
巧克力先生看都没看那人。
大家继续听音乐,抽烟丝。
“你的巧克力呢?”我问他。
他做了一个吃光了的潇洒又漠不关心的手势。
“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吗?“我问。
他点头,同时告诉我,他已经在这里,在这个石坛,好几年了。
他是恒河的儿子,他再次强调。
德里青年告辞了。
我也随之告辞。
回到客栈小阳台,我坐在躺椅上,终于可以舒缓开刚才蜷曲的难受的双腿,换成熟悉的完全舒服的姿势,抽着烟,长时间俯视他的一举一动。
朋友们都离开以后,他站起来打扫石坛。把垃圾空瓶子什么的放进塑料袋,铺开毯子,盘腿坐上面,面向恒河祭拜。然后摘下帽子当枕头,摸出床单包裹上,开始睡觉。
有只狗爬上来,嗅嗅他的床单,犹犹豫豫转了两圈,跳下去走了。
一会儿又爬上来两个陌生人。
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好象是他们本打算坐这聊天,却发现了巧克力先生,可能好奇他为什么睡在这?就喊醒了他。巧克力先生爬起来,跟他们聊天。
脱了帽子赤裸上身的他,跟正襟危坐的时候,具有同样的耐人寻味的尊严。
但这次聊天好象不怎么投机,第一次远远看见他不耐烦的表情。他后来干脆抛下两个陌生人,再次用床单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安然入睡。
这实在是个艰难的睡眠。
要忍受蚊虫叮咬,路人无休止的脚步,狗吠人喧嘈杂过往,还有硬梆梆的石板抵背。
还有更艰难的白天。
醒来以后,要一直坐在石坛,忍受烈日暴晒,还要忍受经常的断水断粮。
那几天最奇怪的是,我躺在客栈空调充足的房间,想象着烈日炽烤下饥肠辘辘的他,想象着他到底有着怎样的顽强信念与勇敢坚持。
想想自己面对生活,无数次的这样那样的放弃与懦弱。
想着想着,竟然热泪盈眶。
临走那天,我最后一次去看他。
那是个中午,只是在石坛上坐了二三十分钟,我已经晒得头皮发麻双目发昏。他却仍然习惯地赤裸上身,烈日下谈笑自如。
我给他带了两块长巧克力,他欣然接纳。
他给我一个小纸风车,说是他自己做的。
我不知道这跟他养活自己有没有什么关联。
然后,再见。
后来辗转几个城市,到达阿格拉。
一路上,每当路过小店,看见长条的巧克力,或者看见庙宇里那些不畏烈日的苦修者,都会想起他,都会陷入沉思。
在一个青年客栈,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我先后找了三个驴友,他们下一站都是去瓦拉纳西。
开始是个法国中年白领,我给他讲巧克力先生的故事,法国人听懂以后说:追求灵魂,何至于此,何形于此?
后来是个美国嬉皮士,同样讲给他懂以后,他说:这哥们太酷了!我喜欢,但是个神经病!
最后是个中国姑娘。
那天她坐在尘土飞扬的客栈门口抽烟,表情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这边讲,她那边眼睛望着泰姬陵方向,心不在焉听我讲完,直接干脆地问我想要怎样?我还是先问她的评价。她回答说,评价不评价不重要,你到底想我怎样?
我一下放心了,于是告诉了她我的计划:到了瓦拉纳西,请给巧克力先生带两块长巧克力,不要多,只要两块。但是要再寻找下一个人,继续带给他。如此接力,这个意思。
“你是想靠这个养活他?让他能继续留在那儿?”
不亏是中国姑娘,说话够爽快够硬朗够霸气。
我看着她,突然感觉无言以对,只好移开眼睛,看着远方。好一会儿再移过来,继续看着她,无比郑重地看着她。
她看了一会我的眼睛,终于点了头。
我与她握手告辞。
后来到达沙漠里的杰伊瑟尔梅尔。
收到那个姑娘发来的微信,是一张照片:
巧克力先生盘腿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坛上,一手捏着巧克力,一手指着嘴巴,作势要一口吞掉的样子。他眼睛湿润,开怀大笑着。
同样的,照片里,他背后的恒河水,炽阳下泛着应许于神的灿烂金光,带着那些无与诉说也不必诉说的沉重往事,奔向绿遍天际的自由,和神也未知的的未来。
(管呆4月6日凌晨写于杰伊瑟尔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