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4

从出生到高中毕业,我一直生活在位于西安市城乡结合处的纺织城。不清楚纺织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因为除了四个大型国有纺织厂和一个印染厂之外,并没有沉淀了几千年历史、厚厚的古城墙。然而说它是城,却一点也不假,只不过这个城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封闭起来的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城里面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应有尽有,卫生所,电影院,锅炉房,洗澡堂,商店等生活配套设施也一一俱全。

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把大家都网在这个城里。城里面有祖孙三代同在一个厂里工作的,夫妻同在一个车间的,父子和母女交接班的,兄弟姐妹们干同样工种的。城中生活的几万纺织工人和他们的父母、子女、伴侣和亲戚朋友,被圈在城中过着简单周而复始的生活,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一样。

和所有的纺织工人一样,我的父母年复一年地工作在机器轰鸣的纺织厂,过着作息规律完全被打乱的生活。

纺织工人不是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而是“三班四运转”。

工人不能像机器似的连续运转二十四个小时,他们需要休息。于是纺织厂的工作时间被划分为早、中、夜班和休息日。

早班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中班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

夜班从半夜12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连续上完早中晚班之后,休息一天。我不明白父母怎么能适应这样颠三倒四的作息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厂里从事简单枯燥的工作,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的父母也不希望子女沿袭他们的生活道路,像他们一样,处于社会底层,用十分辛苦换取一分收入。他们总教育我认真学习,考上大学。幸好,那个年代,还不是“拼爹”的年代,来自普通工人或是农民家庭的孩子通过发愤读书还有上升的空间和希望。只要考上大学,他们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时,大学毕业生的工作由国家统一分配。换句话说,农民家庭的孩子可以摇身一变转为城市户口,在城市扎根生活下来,说不定亲戚也能跟着沾光。工人家庭的孩子有机会在政府部门谋取职位,也许能飞黄腾达,让父母从此在他人面前挺直腰杆。

我早就暗自下定决心用功读书,考上大学,跳出纺织厂,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这个目标,我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生活中只有一种色彩。没有电视、电影,没有时间玩,没有狂欢聚会,甚至连晚上早点进入梦乡都感到内疚,觉得比同学少看了几页书,少做了几道题。几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本来以为进了保险箱,幸福的生活从此开始。然而,时不走运,毕业时,国家改变了政策,实行“双向选择”。所谓“双向选择”,就是大学毕业生可以选择自己联系工作单位或是服从国家分配这两种方式。对于没有门路、来自社会底层家庭的我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有关系,有家庭背景的同学如愿以偿联系到待遇好,工作轻松的好单位,结果我被分配到父母工作的纺织厂。虽然毕业于师范类专业,但是并没有被安排到所属的厂办学校做教师,而是被分配到车间实习,名曰:下基层锻炼。熟悉当年那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那一年发生了“六四风波”,中央从大学生不了解国情的认知角度出发,下发了要求应届大学生下基层锻炼,不得在上级国家机关任职的通知。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那帮六四在天安门广场静坐的学生,怎么没有想想后果呢?游行、静坐并不能推进民主和自由的进程,换来的是第二年毕业的所有的大学生都要下基层锻炼,包括我这个既没有静坐,更没有罢课上街游行的旁观者。

车间我不是没有去过。母亲告诉我,她生下我四十五天之后不得不上班。当时家里没有人专职照看我,母亲,父亲还有奶奶只好轮流照看我。他们中哪一个到厂里上班时,带上我,到车间找到准备下班的,把我交接给他/她带回家。

可怜的我,小小的年纪就被带到机器轰鸣,棉花毛乱飞,噪音超过九十分贝的车间,不知道我哭喊过没有?抗议过没有?

二十年后,我仍然没能逃脱父辈的命运,被下基层到纺织厂。记得第一天去车间,心情糟透了,穿上母亲的工作服,帽子戴的低得不能再低,生怕有没有考上大学,在厂里接替父母上班的同学看到自己说,大学生怎么了,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在厂里工作吗?

虽说是实习,我没有具体的工作任务,只是跟着师傅学习看车,但是我需要和大家一样,准时上班,熬过那难挨的八小时。早班还好说,我能勉强撑下来,中班我经常还没等下班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瞌睡的不行,

夜班更是折磨人,半夜正在酣睡时,被母亲叫醒,让我赶紧起床去上班。挣扎着起床,睡眼惺忪地穿衣服,洗漱,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迷迷糊糊地朝厂里走。

厂里劳动纪律非常严格,经常有领导检查是否有偷懒睡觉不认真工作的工人,更衣室是检查的重点。有经验的工人都清楚这点,他们决不会在更衣室偷偷打个盹。我傻乎乎地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上夜班,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实在困得不行,坚持不住了,想到更衣室两组大衣柜之间有个缝隙,觉得那是理想的场所,于是躲到那里睡觉。现在想起来那场景就觉得很可怜,瘦小的我,蹲坐在衣柜之间狭小的空隙里,生怕被他人看到。正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叫醒,原来车间主任检查,当场抓住了正在睡觉的我。因为我是实习生,只让我写了份检查,并警告我,如果实习表现不佳,实习期限将被无限期延长。

一个月下来,我实在坚持不住了,真想不干。可父母一再劝说,让我坚持住。他们这样的工作都干了几十年了,我才干这么几天就受不了。是呀,我真想不明白,父母那里来的毅力竟然在厂里工作了这么久,难道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更换工作吗?当我不解地问母亲这个问题时,她答道“如果不干这个,我干什么。

如果不工作,我拿什么养活你呢。”多么无奈的选择。

我比父母幸运,我有选择。厂里颁布了新政策,所有当年分配到厂里的大学毕业生,可以自愿选择到厂里设立在海南三亚的酒店实习。没有和父母商量,我立即报了名,只想早点逃离车间,逃离纺织城,看看城外精彩的世界。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内陆人仿佛看到了心驰神往的大海对我不停地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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