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2)

我的一生不用赘述,只需寥寥数语。


        对着坠机之后唯一能够留存的黑匣子自言自语,我在此谈论的人生像被摁下了快进键。我的下场是在两万英尺的高空和一辆民用飞机失重而下,这一点恰好是我从209那里学得的人生技巧,没人能够一直忍受你喋喋不休的论述,直接说结果就好。

        阅读也是如此,209拿到一本书通常会大致翻一下书的结局,她无法忍受通过一步步的阅读才发现事件的走向。在我准备对你说起我的人生时,209已经预知了我的结局——像一个癌症病人,并在确诊的时候获悉癌细胞已经扩撒。大家都相当清楚命运之神和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可以说这个一个人的高空读书会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更确切地说,是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读书会。可能我们的生活周围始终存在一个读书会——只是当某人患上绝症或是我拿起短手枪劫持飞机的那一刻才被大家发觉。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更多地谈论读书会本身,我们该谈的是书,是人生。

        我是个宗教领袖,狭义上的宗教领袖,制度宗教——“truth”,209屡次告诉我我是教里的核心。换而言之,我离开truth。Truth便会顷刻之间崩塌。反过来则不然。我对于这种建立在对特殊个体上的宗教形式命名为制度宗教而非个人宗教而不满,209却是边翻着手边的《七十空性论》边给我解释——truth离不开的并不是我的人格魅力。而是托载于我的“truth”。这儿的“truth”是本书,是我写的读书总结,喋喋不休,引人作呕的出版物。

        truth出版的时候,有这样的评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者,他们的共同点是将强大的物质资源与人类需求结合起来。范海伦以对精神文学的热忱,洞察了人类的精神需求,并善于运用他分析决断的能力,将人的精神需求、永恒的真理与心灵相联系。在这本小书里,这个温和的男子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平和力量,激起了千万人的力量。”——世纪谎言就由此诞生,这话是做主编的209的在卫报写出的书评。

作为刚接管我的编辑209,温和冷静地接收了我走投无路的稿子,我们坐在咖啡厅里聊这部读书总结的推介文案。

        她说她觉得这部稿子中的部分观点在引人向恶,我不以为意,这是正常的事,希区柯克正因童年阴影写出恐怖悬疑的众多经典剧目;胡塞尼的哥特小说甚至把塔利班组织写成了当代纳粹。太过平淡的生活和少年时期的叛逆让我写出一点狡黠的东西无可厚非。

        尽管聊天时不注视对方的眼睛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但我看着209总是神游太虚,原因出在她的耳朵,露而未露的耳朵轮廓。

        “你稿子里写了完备的自杀手册。”

        “自杀是兼具勇敢和懦弱的行为,自杀的方式和动机无比重要,甚至比起这个举动本身而言。”

        “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够出版。”

        “洗涤一下即可。”我端详着她因为摆动头发露出的一截耳朵。”

        “洗涤?”

        “包装,这是所有作家都会的把戏,要想满足自己的诉说欲望不会这点是不行的。”

        “包装,作家的欲望?能说具体点吗?”她收起因懈怠流露的精神气,抖擞地支起了小臂。

        “把那些东西写成寓言,写成故事,你会写诗吗?”

        如此,那本书被我写成了一些杂乱的零碎故事出版了,当然我并不知道她会不吝赞美的加上那段言辞。

        我出发流浪的三个月后,truth正式出版,209联系不到我,那时候我估计仰躺在去往卡马里奥的灰狗巴士车顶。后来遇到了“达摩流浪者”。

        我曾在杜兰戈和他度过了一周的自律时光,他六点半起床,短暂的拾掇后便开始伏桌工作,他一周采购两次,不请佣人,平日午饭由我照料,弄些简单的三明治,糖果、面包。生活水平与我们流浪时别无二致。我躺在火炉边上看书,他的学术研究需要做大量的主题阅读,他所需的全部书籍堆在那张大大的书桌上,而我只需记住桌上的书万万不能碰,其余地上和壁橱里的可随意翻阅。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聊天、进食。他每次进行完高强度的工作后会有强烈到令人生厌的表达欲,这绝非倾诉,他需要的仅仅是说,他可不在意你的看法和感受,从古体字的写法再到《魔戒》的作者。

        我每看完一本书就急匆匆找他讨论,《荒野侦探》和《灿烂千阳》,我们讨论这两本书里显露的足能改变命运的人生选择,一共有三种:第一种是人们最后才明白他们永远无法从头再来;第二种是人们原本以为还有退路,直到最后才发现退无可退;第三种是人们认为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最后却发现,当初以为无法改变的事实际上是可以改变的,只是发现得太迟了。

        我一次无意中在地毯下发现一本《七十空性论》,他激动地从桌上跳起来,翻开那些书签夹插的痕迹让我过目,这书经转了很多人的手,有些笔记和心绪在这上面得到保留。我给他做完三明治之后快速地看完了这本书,他难得收起了表达欲,和我一起翻阅这本小册子值得让人深思的话语。但即便到现在仍然有很多内容我无法理解。里面的经文并不容易看懂,需要仔细研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强调空性的概念。1907年,中国西部发现一块刻于公元868年的木刻《金刚经》,是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七十空性论》编撰于公元200年,作者龙树大师,是印度南部婆罗门教上层社会出身。他即使做了大方面相关的研究,仍然无法参透其中的道理,他感叹人年纪越大才越发现自己有多无知。《七十空性论》中有一句话被葛雷·斯巴汉翻译成了英文,他特意在下面画了线:“Permanentisnot;impermanentisnot;aselfisnot;notaself(isnot);cleanisnot;notcleanisnot;happyisnot;sufferingisnot.(非常非无常,亦非我无我,净不净苦乐,是故无颠倒。)

        我和他道别时,他将这本小册子送给了我,后来我将它转送给209,不知道这句划线的话她有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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