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之月

逐月之月_第1张图片
房子的旁边,蓝色逐月花正随风摇摆着,好似朦胧月下冰冷的波浪,而那点点荧光正是溅起的水花。

一望无际的天空透着幽深的湛蓝,丝丝缕缕的云朵像是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的漂浮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在地平线尽头,它的余晖仍未消失。它正将最后一点光亮,释放给昏暗中,同样一望无际的平原。幽深的天空便在这光亮中与平原相融合了。不管是谁,站在这样的世界中,是都会突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世间的浩大的。

一辆脏兮兮的老式卡车正在这样的天空下吃力的颠簸着。卡车显然已有些年份了,在它身上,剥落的油漆早已不是一种缺陷反而成为了它自身的一部分。卡车一边的车窗甚至没有玻璃,一首沙哑的老歌从中艰难的挤出来。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个约二十来岁的男子,他穿一件脏兮兮的黑夹克和灰色工装裤,留着稀稀拉拉的胡渣,一头黑发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个小辫。公正的来说,这张脸的主人,也就是我,有着足以被世人称为“英俊”的本钱。但是属于我的那张脸现在却正眉头紧锁。透过后视镜我可以看到,在我身后,那轮令人魂牵梦萦的明月正徐徐升起。它霸道的占据了半片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朝我的车子压下来。

无论我开了多久,月亮都丝毫没有走远,它一直与我维持着触手可及的距离,正像我追赶月亮至今,我与它的距离,也丝毫没有缩短一般。

触手可即,却又是咫尺天涯。

“种子……”我喃喃着,叹了口气。

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逐月人】

我是个逐月人。

逐月人,从字面上来解释,就是“追逐月亮的人”。

我们生活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上,每天傍晚,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无力地褪去后,我们便能看到一轮巨大的月亮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它像一位登基的女王,缓慢又庄严的飘向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它的王座。它是如此巨大,当它完全升起时,我们甚至能清楚的看清其上每一个坑洞中的痕迹。这颗满目疮痍,饱经风霜,却神秘依旧,楚楚动人的星球,让我们从一出生就被深深的吸引。

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孩子都是天生的逐月者。当他们十五岁离开家去逐月时,会收到来自月亮的礼物——一颗逐月花的种子。将种子种下,就代表这个逐月人与土地有了牵绊,他必然会回到这片土地,但作为某种“奖赏”,这个逐月人不再被以“逐月人”称呼,他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如今,越来越多的逐月人选择在家附近种下自己的逐月花种,他们获得名字后带着家人的祝福踏上旅程,走上三年五年或者十年,然后带着一身沧桑回到种下逐月花的土地,享受剩下时光的天伦之乐。

真正的逐月人越来越少了。

当然,这不包括我。

与他们不同,作为一个立志要追到月亮的人,我是决不会让逐月花成为我逐月路上的牵绊的。从我15岁不顾母亲阻拦出门那一刻起,从我放弃得到自己的名字而被他人称为“逐月人”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了我这一生唯一的目标,就是眼前的这轮明月。

然而现在,本是逐月人的我却正在背月而驰。原因只有一个:

我弄丢了我的种子。

三天前,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行驶近一星期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点。那是一座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小房子,它超乎常理的建在公路中间,与月亮紧紧贴在一起,让人觉得这不像是让旅人休息的驿站,相反,倒像是阻止旅人继续靠近月亮的警示牌。但这充其量只能让我感到些许疑惑而已。让我真正感到感到吃惊与心颤的,是环绕于屋旁的,上百朵逐月花,和那个有着逐月花一般湛蓝双眼的少女——实。


【偷种子的少女】

“嗤———”

卡车在离房子不远处熄了火,我又试了几次,它却俨然一副罢工的模样。无奈地关上车门,我跳下车,朝房子走去。一个蓝点朝我飞来,我侧身闪开,它却变本加厉的黏上来,触着我的衣服,然后渐渐消失了。抬头一看,空中飘着数不清的蓝色荧光,像是飞舞的萤火虫,在月光下自由的舞蹈。然而正相反,这正是自由的反义词。我看向光源,房子的旁边,蓝色逐月花正随风摇摆着,好似朦胧月下冰冷的波浪,而那点点荧光正是溅起的水花。就在不远处,高贵的月亮皎然傲岸,而这庸俗的逐月花,仅试自己制造光亮,难道它不知道与月亮相比,自己何其渺小吗?

它应该是知道的。在逐月花的波浪中,透着若隐若现的哭声。那哭声十分微弱又断断续续,像溺水的人不断挣扎呼救,却发现自己身处于大海中间。我被哭声中蕴含的深深无助打动了,不由自主地朝逐月花丛走去。

“爸爸……”

靠近了我才发现,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蜷缩在逐月花丛中,随着逐月花的哭声微微起伏着。

“实……?”我试探的叫了一声。

哭声停止了,身影抬起头来,那正是实。她穿着初见时那条白裙子,扎着两根麻花辫,脸上满是泪痕。那双如逐月花般湛蓝的眼睛中流露出了些许惊恐。看清是我,她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身体,有点不满的嘟起了嘴。

“什么嘛,大叔,是你啊。”

我感到一阵头疼。不知道为什么,实一直不肯像大家一样称呼我为“逐月人”,而是固执的叫我“大叔”。“我才二十五岁啊,”我无奈的挠头“你不是也已经十二了吗?”

像以前一样,实对我的抱怨毫不理会。她站起身来抖抖裙子,径直朝房子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快速地把头撇向了一边,但我仍看到了她肿肿的眼睛,和微红的鼻子。我愣了一下。在我面前,实一直表现的骄傲又嚣张,或许我意外看到了她不愿意让人发现的另一面也不一定。

结果,直到实走进房子,我都一直愣在原地。看着已经亮起灯的屋子,我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种子的事,只能明天再找实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实偷了我的种子后,跑到了屋外要把种子种下去。“实!偷拿别人东西是不对的!”我拼命喊着,想冲过去阻止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回头一看,一个女孩使劲拉着我的手。那女孩和实差不多大,一直把头埋的低低的,看不清脸。但她却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想仔细看看她,就蹲下身来,谁知她抬起头来,露出了实狡猾的笑容。

“大叔!”

“啊!”我猛然坐起来,感到脑袋被重重的砸了一下。“好疼啊!”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实的声音。睁眼一看,实趴在我床上不住的揉着脑袋,湛蓝的大眼睛泪汪汪的,正生气的瞪着我。

“实?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叫你起来干活啦!”实凶巴巴的说。“难道我是白收留你休息的不成?家里要打扫了,逐月花也还没浇水。大叔,懒惰的人没有饭吃的哦!”

“额……好。”确实没法反驳,我在实的目光中拿起水桶出了门。直到提着水桶浇了一半的花,我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哎!又忘记问种子的事了!”我懊恼地一拍脑袋。谁知这下用力过猛,竟将我浇花的水桶翻倒了。满满一桶水一下子淹过地面。逐月花柔嫩的花茎被悉数冲倒,无力的趴伏着。

“遭了!”我惊出一身冷汗,欲哭无泪地看着软软伏在地上的逐月花。实最重视的就是她这片逐月花,是最看不得花受一点儿损伤的。可想而知看见了这幅景象的她会是什么反应了。果然,带着早饭来看我的实大发雷霆,连饭也没让我吃就把赶出了花丛。

怀着赎罪的心情,我为实送来了简单的午饭。然而她却没有一点要吃的意思。她蹲在逐月花丛中,细心的整理黏在一起的逐月花瓣。她微微锁着眉头,不时用小手擦一下汗,白皙的脸上也沾上了泥。她专心的拨弄着花茎,完全没注意我来到了她身边。

“实,先休息吧。”我劝道。她瞄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挠挠头,下了决心,也蹲了下来。逐月花细嫩的花茎在我手里显得那样脆弱。我不得不十分小心地整理,生怕给逐月花带来二次伤害。我笨手笨脚的整理让实偏了偏头,她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笨大叔,看我是怎么做的!”

看着实灿烂的笑脸,恍惚的,我忆起另一个女孩的笑脸,没有酒窝,但有两颗小虎牙。在我的记忆中,那张脸是模糊的,不管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的脸。就像在做梦一般。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种子。对,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从这个狡猾的女孩手中要回我的种子。对方可是实,可不能急躁,必须循循诱导才是。于是,我清了清喉咙,挺直腰杆,义正言辞的地说:

“实,你很喜欢逐月花吧?”

实整理花茎的手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为了防止气氛尴尬,我赶忙接着说“即使你喜欢,也不能拿别人的种子啊。第一次见面我就疑惑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的逐月花,现在想来,是你偷拿了过路旅人的种子吧。要是他们没回来找你,你就会把种子种在这里是吗?这样子是不对的,你爸爸妈妈有没有教……”

“我最讨厌逐月花了。”实突然打断我的话。

“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傻傻地看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实。“嗯。”实说“这种花和月亮都是一样的。只能发出虚幻的光芒,一点都没有实际用处,只会诱引无知旅人而已。我最讨厌这种花了。”“既然你不喜欢,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种子……”我干巴巴的问。

“因为我也讨厌你们!”实突然站起来朝我大声吼道“什么逐月人,不过是一群没有脑子的笨蛋!只知道朝月亮走啊走啊,从来不想想你们都丢下了什么!我讨厌逐月花,可至少,逐月花能让你们回来……不然,你们只会和爸爸一样,永远……都回不来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实的眼中滚落,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着,那个夜晚在花丛中哭泣的实好像又回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想上前安慰她,却被她狠狠撞倒在地。等我爬起来时,只看到了随着重重“砰”声落下的那扇木门。

我要怎样才能让实明白我的心情?

夜晚,当我看到窗外飘起熟悉的荧光后,鬼使神差的,我打开了门。远处的地平线上,那轮明月再次升起,像是来赴一场千百年前的约定。但这次我没有朝月亮前进。双手插着裤兜,我信步走在逐月花丛间,眼睛追逐着飞起的光点。当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心里某块石头落了地,我的嘴角用连我都没注意到的弧度微微上扬。我小心地朝实坐的地方走去。

“大叔,你是来嘲笑我的吗?”我尚未坐下,实闷闷的声音便从花丛中传来。小小的她双手环膝,把头紧紧埋在膝盖里,像是想尽可能把自己缩的小一点,好留住一些温暖。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里莫名的一阵刺痛。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把自己缩的小小的,蜷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雪白的纱窗迎风招展着,可她却一直不曾抬起头来。

“实,”我艰难的开口,发现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月亮不是你想的那样虚幻,逐月人也并不是没脑子的笨蛋。因为不想一生碌碌无为的呆在同一片土地,我们才决定远行。如果一个人不曾追逐过月亮,他就永远不会明白这世界有多宽广,或许他会呆在他矮小的房子里幸福的度过一生,可那真的幸福吗?我们生来就是个旅人,我们的心叫我们追逐月亮,那是获得真正幸福的途径。”

“那为了获得你说的幸福,就要抛弃我的幸福吗?”实静静地看着我,问道。

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风刮起,无数逐月花的荧光被卷上了天,汇成一条徐徐流动的“荧河”,它顺着风的轨迹徐徐舞动,宛如月亮被风夺去的丝带。我和实都抬起了头,看着让这片天地闪烁蓝光的光点们。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空中飞舞盘旋,时而跃起,时而滑动。“哈哈!你的脸变蓝啦!”实突然指着我大笑起来。我看向实,她的一口白牙闪着蓝蓝的荧光。我也笑了。我们一直笑啊笑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眼泪也是蓝色的。

在这一刻,这片小天地是不属于月亮的。

笑够了,我们一起并肩躺在花丛中,看着蓝色的丝带身不由己地朝月亮飘去。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一两个侥幸残留的光点闪烁着孤独的味道。

“我爸爸走的那天也有一场大风。”实平静地说道,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是我没有看到逐月花蓝色的荧光,爸爸把种子带走了。我只看到一阵风沙和他一起消失在月亮里。”

“他……他没有回来过吗?”我突然有点怕听到答案。

实摇了摇头。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小女孩被蓝色的荧光身不由己地带向月亮。她朝我呼喊着,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拼命地追啊追,但她飞的太远了,我知道,我永远追不上了……


【花火】

“哎呦!”我的头被重重打了一下。

“大叔!我在捡蘑菇,你居然躲在这里偷懒!太过分了,今晚的蘑菇汤没有你的份!”

我朦胧的应答了一声,努力回想着。对了,我是和实一起来捡蘑菇的,但是捡着捡着我就靠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想到这儿,我立刻睁开眼,面前果然是眼睛红红的实,她捡完蘑菇发现到处都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吧。

“对不起啊,我这几天晚上老做噩梦,没睡好 。”我摸摸实的头表示歉意。

“哼!”实完全不领我的情,一甩辫子走在前面 ,可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瞧着我,“还不快点!”

我一笑,加紧脚步跟上。

我与实相处已将近一星期了,这几天我们把逐月花丛仔细清理了,把房子做了大扫除,实还顺便把我的老式卡车美化了一下。我用装饰的花花绿绿的卡车载着她去河边钓鱼,去森林里采蘑菇,她像只被放出来的小鸟,整天叽叽喳喳的,空中都回响着她的笑声。

默契的,我俩都没提种子的事,“逐月人”也被我刻意的忘掉了,暂时的,我只是实的“大叔”。但我知道,我们始终是要面对的。

我开着车,慢慢地在路上行驶着。车上音响里放着好几年前的老歌,实居然能跟着一起唱。这碟片是我离家时带上的,现在已经坏了,只能结结巴巴的重复一句歌词“朋友,我们去逐月,我们去逐月”“大叔,实已经饿啦,实已经饿啦。”实现学现用,自己编了词胡乱瞎唱着,在位置上笑的一塌糊涂。她开心地挥舞着手,松开已经乱了的辫子,她那条雪白的裙子在风中像是一面帆,我几乎要怕她从窗子吹出去了。“实啊,快要到家啦,快要到家啦。”我也用编的词回答她,两人的笑声从没有玻璃的窗框中飘出来,在傍晚的天空中久久回荡着。

我突然地意识到,我已经习惯地把那个地方叫家了。苦笑着牵动嘴唇,我有些艰难的开口。“实……”

“大叔,实已经饿啦,实已经饿啦。”

“实……”

“大叔,快要到家啦,快要到家啦。”

“实……我要走了。”

“……”

实突然安静下来,她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天边,艳丽的火烧云在地平线处灿烂着,橙红的霞光映在那条白裙子上,她的白裙子仿佛也在燃烧。她静静地坐着。

音响里继续循环那句干巴巴的歌词“孩子,我们去逐月,我们去逐月。”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狠狠按下了停止键。可是我立即后悔了。车上已陷入了恐怖的沉默,是那种有声音的沉默,我仿佛听到无休无止的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实,你听我说。”我舔舔干涸的嘴唇,强迫自己说下去,“我有个妹妹,在家里,我走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大了。我还有个妈妈,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她一直劝我不要去逐月,至少把种子留在家里,可是我……我当时太年轻了,下定决心不成为庸人,就义无反顾地出了门。可是最近,遇到你以后,我总是想起她们……我怕我妈妈身体不好,我怕妹妹没人照顾。如果说逐月是我的价值,保证她们的生活,就是我的责任。最近,我总是梦到她们,我妹妹一会儿一个人蜷缩在她的小房间里,一会儿又被风吹到月亮那边去。她一直在朝我呼喊,但我一直听不清她在喊什么。昨天晚上我终于听清了。她喊的是,哥哥,回来……哥哥,回来……”

“大叔……”实喃喃着。

“所以实,我很舍不得你,但是……”

“大叔……”

“确保她们能衣食无忧后,我就会继续逐月。到时,你……”

“大叔……着火了!逐月花!逐月花着火了!”实歇斯底里的吼着,顺着她的目光,我感到心脏骤停了一下。

目光所及处,是漫天火光。

我用我这辈子所能开的最快速度赶到了家门口,车还没停稳,实就跳了下去,我连忙跟上。但其实我知道,已经太晚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前,一个农人模样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站着,他的车撞在了房子上。看样子,是车祸带来了逐月花的灾难。看到我们来了,他连忙低头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俺,俺开了一晚上车,有点迷糊了……”

实朝那个男人冲去。大概会被揍吧,狠狠揍一顿也好。我这么想着,跟在后面,没急着冲上去。或许在我心底,不知什么时候,逐月花的分量已经悄悄改变了。

可是,实看也没看那个男人,径直朝他身后冲去。

“实——”我一声大吼,冲了过去,终于在临近火堆的地方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身体。

“放开我……我要救花……”实沙哑地喊着。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我的手臂里,另一只手朝火光伸去,好像要抓住什么。

“实,太晚了,太晚了啊……”我沙哑地说。手中的小小身体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实,哭吧,实,你哭吧……”

“呜……呜……”这个坚强的孩子,终于小声呜咽了出来。接着,仿佛是打开了开关,她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悲鸣。

这是来自一个孩子,最高的吊唁。

“实,你哭吧,你哭吧,火很大,没人会听见的……”


【逐月之月】

又是一个晴日,太阳还没照亮我的脸时我就睁开了眼睛,身边没有人。昨天实一直哭到半夜,我只得一直看着她。起身推开门,昨天那场灾难仿佛做梦一般,出车祸的车已经拉去修理了,司机再三像我们道歉,并表示一定会赔偿。但我只问了个问题。

“你的种子还在吗?”

“种子?俺的种子在家里种着哩。俺媳妇非要俺把花留下,说是给我留个指路灯。嘿,这些娘们,就是麻烦……”司机挠头说着,露出了朴实又羞涩的笑容。

直到一脸难以置信的离开,司机都没有明白为什么我不要他的赔偿,而要他答应我两个请求。“叫俺别晚上开车俺懂,咋还叫俺常回家?这话咋和俺媳妇说的一样嘞……”

燃烧了一晚上的土地还有些余温,逐月花留下的灰烬紧靠着那片曾经养育它们的土地,和那个曾经照顾过它们的人。实仰面躺在灰烬上,睁着那双湛蓝的眼睛望着天空,她那素色白裙在灰烬的映衬下耀眼极了。

“实。”我轻声唤她,恐怕惊扰了那双眼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实坐起来,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很久很久,她慢慢把紧握的拳头伸到了我面前。我低下头,看她缓缓张开手掌——洁白的手掌中静静躺着一颗种子。

那是我的逐月花种。

“大叔,”实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偷拿了你的种子。我一直没有种下它,因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和爸爸的一样。我知道,只要留着种子,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我看着实,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倒映着我的影子和天边的云。突然间,我想起了那首逐月的老歌,那张只能不断重复一句歌词的老碟片,它在我心里第一次完整地转动起来。

“只有扎根土地,花才能生存……朋友,我们去逐月,朋友,我们去逐月。”

我突然明白了逐月花的意义。

我从实手里接过了种子,那颗被实的手心温暖着的种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正爆发着无限蓬勃的生机。一直以来,我认定逐月花是逐月路上的累赘,一个真正的逐月人就不应当让自己的种子被种下。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只有扎根土地,花才能生存;只有花生存了,人才能逐月。

“大叔?”

实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蹲下身,小心地将种子埋在了土里。那片土地立刻微微颤动起来,一抹绿意从一片灰色中冒了出来。随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成长,蓝色的花蕊吐了出来,在它接触到阳光的那一瞬间,花蕊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接着,缓缓张开了。

一朵逐月花,在一片废墟上肆意绽放。

“这样,实的幸福,就可以继续盛开了吧。”

实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感受着她断断续续的抽泣。“给我取个名字吧,”我笑着说“不准再叫我大叔了。”

“……阿月,”实闷闷地说“我想叫你……阿月。”

心脏某个柔软的地方猛的一缩,我突然落下泪来。眼泪落在了实白皙的脖颈上,她把我抱的更紧了。

“阿月……阿月……”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我听到实呼唤我的名字,逐月花呼唤我的名字,土地呼唤我的名字,月亮呼唤我的名字,整个世界都在呼唤我的名字。

时隔二十年,我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名字。

……

“实,好慢啊。”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忙着调试音响的我头也不回的说到。不知怎么的,那张老式碟片突然能播放出完整的歌曲了。虽然仍带着电流的沙沙声,却别有一番韵味。

“呼,这下没问题了。实,帮我拿块毛巾。”看着调试好的音响,我满意的松了口气,伸手去接递来的毛巾,却在抬眼那一刻愣住了。

实依旧穿着她那条白色的裙子,一头黑发绑成两根垂在胸前的麻花辫,一顶白色的宽檐帽松松的戴在头上。但让我愣住的,是她胸前怀抱的一个褐色的花盆。花盆已有些旧了,边缘有些细小的裂缝,但是外面却一点泥土也没有,不难看出有人已经细心清理过了。在花盆中,种着一颗蓝色的花,花瓣柔嫩的舒展着,淡蓝色的荧光在花心处微微闪动,似乎随时准备随风而去。

“这样,阿月和我,就都能幸福了。”看着愣住的我,抱着花盆的少女压了压帽檐,看似毫不在意地转向了窗外,但从她辫子后露出的微红的耳朵却早已出卖了主人。

“嘿,实……真有你的。”我喃喃的说。

那抹红色更艳了。

温暖的阳光照着广阔的公路,一辆装饰的花花绿绿的老式卡车在路上奔驰着。卡车的一边车窗没有玻璃,一首沙哑的老歌夹杂着两个声音从窗框中飘出来,一个声音有些嘶哑,另一个则十分稚嫩,但两个声音里都充满了勃勃生机。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和坐在副驾驶上十来岁的女孩。两人都笑嘻嘻的,眼睛里仿佛有光。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女孩抱着的一个花盆,花盆里,蓝色的逐月花微微摇摆着,淡蓝色的光点从花心升起,飞出窗外,被风吹拂着,飞向远方。

那是月亮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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