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花开(南墩往事)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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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三岁的时候,大奶奶(我喊她妈的称呼)又生了,又是个糖罐(我们这称女儿为糖罐)。这伢子是荷花开的时候出生的,便由大奶奶依着大爹爹给槐花取名的样子,给第二个伢子取名“荷花”。

这样,槐花稀里糊涂地作了姐姐。当时只有槐花高兴得不得了,尽管她才四岁。因为马上有人陪她玩了呀。她蹑手蹑脚走到妈妈身边,闪动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新奇地打量着这不住打着哈欠的小妹妹。

槐花六岁的时候,大奶奶再又生了一个。哎,运气咋这么差呢,还是个糖罐。

这个伢子是梅花开的时候出生的。大奶奶也不避讳,这命真的是霉,就给伢子取名“梅花”吧。

大奶奶生下梅花的时候,那年天气特别的冷。村里的接生婆说:“好险啦!老的小的命都险些没了。淌了一条河一样的血呀!”

当时大爹爹根本没听到似的,他很绝望,因为他觉得愧对祖宗,肯定是自己前生作了孽,让他绝后了。那时人的思想观念就是这样顽固、守旧,不生儿子誓不罢休。

这次槐花见她妈这样,在阎王殿里走了一圈又回来,那样子实在太骇人了。又见她的老头子脸黑得像牛屎一样,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抓着荷花的手,两人哇哇地哭,哭得鼻涕口水一地。

自这后,大奶奶得了月子病,不住地咳嗽。

有一天,大奶奶觉得嘴里咸咸腥腥的,用手一抹,完了,完了,一手背的血。

大爹爹用大板车像猪一样拖着到区医院里一看一查,结果:肺结核。

大爹爹死了这份养儿防老的心。因为自己是木匠,第二天大清早起来,拿起斧子与锯,“哐啷哐啷”,几里路都听见,用上好的沙木树给自己与大奶奶各打了一副寿材,就放在睡觉的房间里。

大奶奶见了,这寿材黑漆漆阴森森的,不是咒人死么?更是两眼无神,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每天大清早,直哼哼,啍得连我这边都听见,头毛皮子发麻。

记得有一次,我到槐花家玩,槐花不在,放牛去了。

“槐花,槐花,在哪?”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

正准备拨腿就走,冷不防门背后呻吟一声:“谁呀?是余生伢子吧。过来.....让大奶奶瞧瞧你......”

骇得我脚步哪里移得动?任由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摸着我发抖的手:“伢哇,冷吧。又不多穿点衣服.....”

那一刻,我简直感觉到人像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她那双手,比冰还冷。

不过,这肺结核病,又称肺痨,农村里的人都说,前生是饿死鬼投的胎,特别能吃,而且还专门挑好的吃。所以大奶奶身体一时好一时歹。大奶奶得的这个病,屋里人背后嚼耳朵根子,说是好吃懒做的病。只吃得,做不得。

哎,其实哪里是这个样子呢。

一个家庭,一旦家庭主妇失去了劳动能力,这个家庭如何的情况可想而知。一般的人家,不败,也歪歪倒差不多了。女人就是家呀。

只是槐花家例外。不知道么回事,槐花打小咋那么懂事呢。或许应了农村里一句俗话:勤娘养懒女,懒娘养勤女。

但这不能怪大奶奶懒。我大奶奶年轻时也是个人,个子大大的,胸脯高高的,腰细细的,屁股圆圆的。做起事来,也是急拽的很,像扫刺毛叶子样的。只是生几个女儿,把她生下了海。

槐花自小就能体察妈的心思,见妈时常地叹气,有时扫地,条把不自觉地停下来,有时洗碗,抹布不自觉地停下来。

槐花知道妈为没生带把的愁苦,就自觉地把大奶奶手上的东西拿过来,说:“妈,你累了,歇歇吧。我作业做完了,我来。”

说罢,双手拿起条把,缓慢地扫着;放个凳子垫在脚下靠在锅台前,仔细地洗着。

小小的槐花做么事像么事,多么有板有眼呀。在一旁的大奶奶望着,脸上虽说有笑,但眼眶里,有一层蒙蒙的东西直打转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只是在大奶奶心里,既感到宽慰又隐约担心,因为太懂事太灵巧的伢子,听老人们说,是沾了仙气的,凡间不好养活......

但是槐花容易养活。她就像那刺槐树一样,随便栽在哪里,隔年就抽叶开花了。

大奶奶身体不好,有时是人,有时是鬼。是人时也罢,是鬼时,浑身提不上劲,走路都要扶着墙壁走。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多少的事呢,自己管自己都难。

大爹爹木匠手艺,几乎每天都出门在外,这家做木桶做门窗,那家打床打桌子,还有死人时给人收殓,忙得很,顾不了家里呀。

槐花九岁,念书了。

每天早晨起来,槐花先是帮两个妹妹穿衣起床。

有时见大奶奶仍在床上哼,便自觉地打米洗米煮稀饭。小小人忙上忙下,一会钻到锅门口扎草把子塞进灶膛里,一会爬起来看看煮开了没有。生怕饮汤煮沸了漫得锅台上到处都是。粥煮好了,又把大爹爹拌好的猪食一瓢一瓢倒进猪槽里。小嘴里不住地“噜噜,噜噜”着,告诉猪:“小猪猪呀,小猪猪,要听话;不要拱来不要抢;好好吃,好好玩。不然,我打你噢,很痛的哟。”

好在七岁的妹妹荷花也能帮衬点了。槐花仿佛是大人,把瓢往空猪桶里一放,就喊了:“荷花!你过来!看着猪抢食!”

“哎,姐,我来了!”荷花拿了靠在厨房门背后的一根竹棍,蹦蹦跳跳地往猪圈这边来了。

猪也怪,不怕人,但怕这竹棍。斜眼瞟瞟竹棍,马上老实了,垂着耳朵“嗒嗒”吃起来,两不相扰。

这时槐花回到屋里,问问大奶奶可想喝点粥。大奶奶本来蜷缩着,面朝里,听了槐花的问话,翻了身平躺,头发散乱,颧骨突出,深陷的眼睑仍然闭着,只是摇了摇头。

见没有应声,槐花就说:“妈!你放心困吧。我去洗衣服啊。”

大奶奶这时倒睁开眼睛,扭头望了望,对槐花说:“伢子,你不照就别洗,水不是好玩的,等下我起来才洗。你和妹妹把饭先吃了,自个上学去噢。”

槐花说:“妈,上学还早。我先把衣服洗洗,你放心。”

槐花利索地捡了换洗的衣,褂子单褂子,裤子单裤子,放在两个盆里。小盆裤袜,大盆褂子。这是大奶奶平时教她的,两样不能混放一块。特别是女人内裤,大奶奶说,不干净。

槐花搓好衣服,一回拎一桶,往屋门前的池塘里来。

池塘里有几只鸭鹅在水里找食了。槐花蹲在一条水泥预制板上,有些吃力地用棒槌敲打着衣服。

才不久,隔壁的小娘也来了,一脸没有笑意,重重地把桶一放,拿出衣服,往水里一抛,然后放在预制板上,抡起棒槌用力敲打衣服。打得塘水乱溅,溅得槐花一脸一身都是。

槐花赶紧往边挪一点,抬起手臂,用衣服袖子擦擦脸。她虽人小,但心里明白,这是小娘故意欺负她,上不了油树上泼树,泄私愤。

要说私愤,老大老小两家有一点。南墩子上三户人家,即使是亲兄弟,也有不和的时候。三户人家的屋在墩子上一字排开,老小夹在中间,免不了日常生活中有些小摩擦。

有时一些小事,拌拌嘴,一会也就过去了,毕竟是兄弟。但是有一次,闹的挺大,把小娘的面子都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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