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的星空
陈凡袆⊙文
杨 涛⊙图
“砰砰——别跑啊,嘭嘭,你的毛还没梳好呢!”
“嘭嘭——爸爸放开我嘛,我要和呼呼一起去找唧唧。”
“喏喏——晚上好,哔哔。咦?你是吡吡啊,对不起我又认错人了。”
“叮叮——啪啪是个胆小鬼,呣呣是啪啪的跟屁虫,哈哈哈。”
咕咕呱呱呜呜哇哇轰轰隆隆……
各种频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片难以辨认的嗡鸣,在这洞穴中往复震荡。音源仿佛无处不在,就连身下的石壁也参与了共鸣。锵锵终于放弃了睡觉的打算,无奈地从草堆中爬起来。连续多夜的失眠令它神情恍惚,身上的皮毛也黯淡无光。
几个小崽子互相追赶着从锵锵身边跑过,“嘭嘭呼呼”地彼此呼喊着,锵锵心中一阵烦躁,恨不得咬死这帮上蹿下跳的小东西。它抬头看去,发现那几只幼崽身上都只有四五个斑点,应该是今年刚出生的。
最近的新生儿似乎特别多,族群数量已经超过一千了吧?锵锵低着头朝外走,试图从这些叽叽呱呱的声音中计算人数,但很快它就被搅得一团晕。
唉,只有八九百人的时候,我还能听出每个人的名字呢……它沮丧地垂下头,四足稍稍加力,走得更快了些。原本宽广的溶洞巢穴如今也被喧嚣填满,锵锵迫不及待地想到洞外去透口气。
走过中心广场的时候,它远远绕开了那些堆积的肉块。那原本是今天捕获的巨兽,似乎还没吃完?想起白天狩猎的情景,锵锵多少还留有些兴奋的感觉,但面对那些肉……算了吧,连续失眠的人总是没胃口的。
当锵锵走到洞口的时候,突然有一道身影跳到它面前。
“咿咿——锵锵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锵锵有气无力地应道:“锵锵——是咿咿啊?我睡不着,透透气。”
锵锵想从咿咿身边绕过去,但咿咿轻捷地向后一跳,依旧拦在它面前,说:“咿咿——你最近都没精打采的啊?”
“锵锵——我这几天睡不好,太吵了。”
咿咿原地绕了几步,有些担心地盯着锵锵说:“咿咿——吵?唧唧失踪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唧唧现在都没回来呢……”
“锵锵——我只是出去转转。”锵锵摇摇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从咿咿身边挤了过去。它和咿咿原本是这个交配季的配偶,但现在半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没有妊娠的征兆。咿咿或许在着急,但锵锵并不在意——与其为族群在明年增加一个幼崽,倒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个好觉。
当锵锵跳到洞外的时候,这种想法变得格外坚定。巢中嘈杂的声音被山壁挡在身后,锵锵的感官立时变得敏锐起来。它向周围发出了一串“锵锵”的叫声,当声波精确地返回时,锵锵立刻将周遭景物看得一清二楚,这与巢穴中那种伸腿不辨五趾的感觉大不相同。在没有过多音源干扰的情况下,它能将方圆百步之内的景色尽收耳底。
锵锵迎着微凉的夜风小跑起来,洞外的清新触感令它恢复了思考能力。当焦躁与恍惚随风退去后,锵锵开始认真审视离家出走的问题了。
它努力回忆着巢穴中的生活,长久以来,它的思绪似乎一直被狩猎、繁殖、围捕技巧、迁移路线等等的主题占据着,直到离群的现在,才想起自己的问题。
不会再回去了吧?锵锵这样想着,更加确定自己无法再忍受巢穴里的噪音,那种淹没一切的压力令人不敢正视。它也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奇怪,为何在洞中从没意识到这噪音的可怕,为何在狩猎队伍中也从没想过失眠的困扰……
锵锵纵身三两下便跳过了山边的灌木丛,冲进树林中肆意兜着圈子,就在它刚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去留时,却听到一阵“嘭嘭”“呼呼”的叫声。
锵锵立刻消去了自己的声音,从刚才的这一阵识别音中,它已认出对方是起床时见过的那几只幼崽。它们大概是出来找“唧唧”的吧?锵锵这样想着,便悄悄退到对方的有效测距外。幼崽的感官范围与成年后相差不多,但它们还不擅长运用次声波,此外,由于斑点数少,幼崽的辨识力也不强。所以在树木的遮挡下,锵锵可以利用测距差避开它们。
等那群幼崽走远后,锵锵立刻蹿出藏身的灌木,朝反方向跑去。它明白,现在应该尽量远离巢穴,否则被咿咿它们找回去就是迟早的事儿。
锵锵在密林中尽可能安静地奔跑着,它平时习惯发出“锵锵”的声音探测周围环境,与同伴交流时也可用于标志身份。但在不发声的情况下,它其实也能感知附近的物体——植物发出的低频噪音、高热量光波,以及土石在背景中的沉默,都能帮助它识别景物。在加入狩猎队伍时,这也是必备技巧。
锵锵谨慎地避开巨兽出没的地区,选择同伴们都不常走的路径,途中也捕捉了几只难吃的小动物果腹。其实在它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比巨兽更合胃口的东西,但落单的锵锵没有能力捕捉巨型动物。一直跑到正午时分,它才不得不在背阴的地方小憩了一阵,以躲避强烈的光波噪音。
当夜晚再次降临时,族群的狩猎时间便开始了。而此时的锵锵,也终于确定自己跑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它来到了森林的尽头,面对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开阔地带。
旷野的微风在锵锵身边掠过,单纯的波动中没有夹杂任何信息。这片圆形开阔地上密布着矮矮的树墩儿,但都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在锵锵眼中安静得犹如一片石柱。它蹿到一个大树墩上,惬意地蹲坐下来。树墩平整的切面经过一整天的曝晒,变得干燥又温暖,令锵锵十分受用。
稍事休息后,它开始沿森林边缘巡视自己的领地。锵锵很清楚族群的狩猎活动不会涉足这个区域,因为上一次迁徙之前,它们就曾对这块忽然间出现的空地进行过详细调查,那是一次糟糕的经历。
当时锵锵也参与了行动,它们用频率极低的次声波在这块平地上大范围探测,很快就听出空地的中心区域有十分异常的凸起,靠近后发现那是一群巨大的立体结构。就在它们打算进一步调查时,附近突然掀起一阵闻所未闻的震耳声响。那恐怖的冲击感令它们头皮发麻,大家全都落荒而逃,再也不敢靠近那片地区。
锵锵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后怕。究竟要多大的振幅,才能产生如此巨响啊?
它一边走着,一边发出“锵锵”的声音寻找小猎物。这种寻常的声波探测范围有限,但视物清晰,有利于捕杀小兽;而次声波虽然感知范围大,在细节上却十分模糊。眼下毕竟填饱肚子最重要,只好暂时放弃点儿辽阔感。
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消夜后,锵锵又想起那些常在附近出现的两足人。族群要避免受巨响攻击,原本只需远离空地中心即可,但这片开阔地形成后,又陆续出现了一些用后腿直立行走的两足人,正是对那些两足人的恐惧,才促成了上次的迁徙。其实两足人的外形并不可怕,身材也只是略为高大些,远比不上巨兽的体型。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锵锵也很少感受到两足人有攻击性。真正令人害怕的,是他们的逃遁方式,在锵锵看来,那比巨响更加悚人。
每次与锵锵的同伴相遇时,两足人都会立刻把自己变成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带着周遭三五步的事物一并石化进去,裹成一团毫无生命特征的裸岩。锵锵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几株树苗被两足人的石化波及,那团沉默中再也没有传出植物的波长,其长久的沉默令人胆寒。所以同伴们一直不敢太接近两足人,它们害怕被卷进石头。再后来,随着两足人在空地上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族群便不得不向森林深处迁徙了。不过,锵锵既然决定来此独居,便早已做好了与两足人不期而遇的心理准备。
比如,身边突然出现的这个!
“嗨,你好,能听懂我说话吧?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你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拿。”
锵锵紧紧地盯住这个对它说话的两足人,全身肌肉紧绷,斑点突起,做好随时跳入林区的准备。它早就发现这边有十几块且散且拢的大石,觉得可疑便凑过来瞧瞧。正当它用高频声波进行细致勘察时,其中一块石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两足人。
“别担心,你看我先后退两步,啊,再后退两步,能看出我没有敌意了吧?”
锵锵并没有因此放松,它将身体前部的三块斑点都对准两足人。密集扫描对方细节的同时,它心中也在不停揣摩其意图:这家伙似乎想和我对话?这两足人的语意我倒是能懂,但他的标示音在哪里?这家伙刚才的首音是“嗨”,现在的首音又变成“别担心”,莫非我面前有两个人?
“啊,你看我们离得这么近,你肯定在用超声波观察我吧?现在可千万别用次声波啊!对我来说很危险的!”
锵锵对这个鼓噪的家伙有点不耐烦了,这时焦躁感已经烧掉了恐惧感,它对着面前的家伙喊道:“锵锵——谁在和我说话?”
对方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马上接口说:“你能听懂!你果然能听懂!是我在问候你啊,就在你眼前,在这儿,在这儿,你应该能看到我。”
“锵锵——我能听到你,两足人!但你的信号里没有标示音,我怎么识别你?”
“标示音?是的,是的,我明白!哎呀,我太激动了,我们居然真的在对话!等等啊,你的标示音是锵锵,对吗?那你的同伴们肯定管你叫‘锵锵’了?”两足人在自己胸口摸索了一番,说,“别着急,我知道你们对话的规矩是先报上名字,不过这套传译器功夫不到家哪,没配上标示插件。但我可以自己来的,你们平时都称我们为‘两足人’是吧?其实我姓蒋,你可以叫我蒋教授。”
“锵锵——蒋,叫兽?”
“蒋教授——是的,是的,你明白了!哎呀,我真是太激动了,不过每句话都要先报自己的名字,这实在很麻烦不是吗?你看这儿就只有我在说话,我是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蒋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瞟了几眼周围那些大石头。
锵锵这时正紧盯着蒋教授,自然也观测到了这个动作。它现在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这些石头都是他们隐蔽后的样子,周围这几块,也有可能突然变成两足人。
不能再犹豫了!锵锵掉转身子,向事先计算好的路径跑去,但蒋教授并没有像它预计的那样追上来(按照锵锵的预测,他至少该有一个趋前的反射动作,锵锵再趁机改变方向,就能顺利逃走),他只是惊慌地喊了一声:“唉!等等!”然后就迅速地坐到地上,锵锵尾部的斑点观察到了这些反常举动。于是,它也在原本准备转向的位置停住脚,侧过脖子盯着蒋教授。
“别急着走啊,锵锵,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蒋教授盘起双腿,将手放在脚踝上,他现在看起来比刚才矮了大半截儿,几乎与锵锵平视,压迫感和紧张感都降低了不少。锵锵也就静静地盯着他,想从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里揣摩出些许意图。
“我们两个的对话是有历史意义的,你要知道有多少观众盯着这个时刻啊!我作为明星学者,一方面是委员会选定的代表,另一方面也跟电视台签了合同的——呃,播出的时候这段应该会Editing——不过我跟你说这些,就证明我们之间是很坦诚的对话关系,你要相信……”
锵锵皱起眉头,它很想咬断这家伙的喉咙……
蒋教授立刻喊道:“蒋教授——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把标示音忘了。为了表示我对您以及对贵方的尊重,我愿意遵行你们的沟通习惯。你看我们两人之间其实已逐步建立起了……”
蒋教授此时双肩下垂,两手交握做出上下颤动的样子。这个姿态在锵锵眼中毫无攻击性,倒是比他那啰里啰唆的说辞更令人放心。锵锵降低了探测音的频率,用穿透性更强的声波窥探了一下蒋教授的内循环,确定他心跳稳定,脉搏平缓,在电磁波段上也没有表现出攻击型的兴奋。
于是,锵锵又跳上了两人之间的一个树墩,收拢起四肢和尾巴,侧卧下来。这在蒋教授眼中无疑是个“打算长谈”的信号,他马上翻出身上的资料开始准备“开场白”。
但实际上,锵锵正在通过身体侧面的斑点收集地表传来的振动信息——很遗憾它的脚底或臀部没有长出这种感受器官——同时摆出屈曲四肢的姿势,以保证自己在侧卧时遇到危险能够及时发力。
锵锵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块“石头”下,果然听出了一些两足人存在的证据——后肢肌肉的抽动、脚步的微移,这些在地面传播的信息并没有被那层“大石”阻挡。很明显,每块石头里都有一个两足人在活动。好在他们没有剧烈运动的先兆,锵锵也就任其自然了。
当它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蒋教授身上时,却发觉对方在电磁波段上呈现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面貌,这似乎是精神活动进入另一种状态的表现。
以蒋教授的立场来说,他也确实进入了“为亿万人民讲课”之状态。
“蒋教授——锵锵你肯定很好奇我们‘两足人’的来历对吧?其实这也和你们种族的起源有关。这里我就向你和观众们做一个大体的介绍……
“锵锵——我知道,你们是从平原的中心来的。”
“不不不,那只是一个比较片面的印象,虽说本质上没有错。”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加上标示音,赶紧补充说,“蒋教授——除此之外,你也该想想这平原是怎么形成的,中间的建筑又从哪儿来?”
锵锵向后抖了抖耳朵,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蒋教授——这就对了,‘好奇’才是你们的秉性!这件事我还得从头说起……”
其实锵锵感兴趣的是其他事,它此时正将注意力集中在光波段,发现在蒋教授的两侧和自己的身后都各有一块骚动的石头,这三块石头在光波段上显得十分明亮,每块里面都有一处指向性光源。锵锵略微调整了几次观测角度,发现这三个光源都指向蒋教授。
蒋教授似乎也看出它在注意这三处,忙说:“蒋教授——怎么了锵锵?这镁光灯让你不舒服吗?”
“锵锵——不,你接着说,你们两足人是从哪里来的?”
“蒋教授——要深入浅出地讲解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我有信心能让大家了解这段历史。”他得意地笑了笑,指着头顶的天空问道,“锵锵,你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吗?”
“锵锵——星星?”
“蒋教授——据我所知,你们的感官对矢量波较不敏感,尤其不擅长分析光波。星空在你们眼里可能仅仅是黯淡的天幕。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想象,在天上,很远的距离,那里有其他星球。”
“锵锵——上面?星球?”
蒋教授揉着额头两侧道:“用‘上面’来形容也有点儿勉强,毕竟‘上下’这种概念在宇宙中不适用。你可以想象成‘周围’,在这个遍布森林的世界周围,还存在很多其他的世界。”
“锵锵——你们的世界?”
“蒋教授——对对对!太对了!锵锵你悟性很高啊,我刚才真有些被你的外表迷惑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们的智力水平是……”
“锵锵——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的世界不能住了吗?”
“蒋教授——不,我们不是迁徙,而是移民。移民的原因并不只是环境变化,还包括……呃,如果我说这是文明发展的需要,你可能不太好理解。但是相信我,当你们的族群能看到星空的时候,也会产生这种理想的。”蒋教授开始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他双手指天说着,“对群星的探索是人类永恒的理想!我们……”
锵锵再一次无情地打断了他:“锵锵——你说人?”
“蒋教授——人?是的,人类。啊,我注意到了,这和你们对自己的称呼很相似。”蒋教授开始摆弄胸前的发音设备,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令他迷惑的数据,“其实从‘我识’的角度来说,称你们为人也是可以的。这里面有一些历史原因,我稍后会讲解的。现在先回到移民这个话题上来。”
“锵锵——你必须用胸口那个东西才能说话吗?那似乎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蒋教授——不不不!我精通各种动物的行为语言,你们的也不是太复杂。”蒋教授的脸庞明显红了起来,这个变化在红外波段更是相当明显,锵锵一度以为他要自燃……
好在蒋教授及时找回了自己的节奏,解释说:“问题是,你们的语言在音域上太宽广了,从频率极低的次声波,到频率极高的超声波,都在你们的发音范围内。而你们所用的‘词汇’,则分布在几乎全部波段上。用我们自身的发声器官来表达是不可能的,嗯,这里所说的‘不可能’与能力无关,即便是我这样最权威的动物行为学家,也一样不可能,所以必须借助外部工具。”
锵锵一时间有些愕然,刚才蒋教授对“能力”问题的敏感程度远超它的理解。这似乎触及了蒋教授的尊严,大概是与他刚才提到的“明星学者”有关吧?看他激动得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但锵锵没有继续追究这个细节,它急切地想知道另一件事。
“锵锵——你们的来历,跟我们的起源有什么关系?”
“蒋教授——啊,是的,马上进入正题。大约一百六十个地球年以前,我们刚发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这里作为移民目的地之一。接下来的事情本应很简单的,因为我们在行星改造方面有丰富经验,有标准程序,也有专门机构,嗯,就是我所在的‘类地行星开发委员会’了。” 蒋教授挺了挺胸,锵锵注意到,在他示意的位置挂着个圆形饰物,上面有个纵横交错的方格图案。就听蒋教授接着说,“当时这个星球上的自然环境已基本适合人类居住,但生物圈中有些麻烦的东西。由于这里重力较小,所以森林里有不少巨型动物,其中既有植食性,亦有肉食性。对移民来说,是十分危险的。”
“锵锵——大型猎物并不是很常见嘛。”
“蒋教授——现在确实不多了,但在当时,相信我,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按照标准程序,我们会在这个星球的生物圈中散播一些微生物,以达到调整物种构成的目的。”
“锵锵——微升雾?”
“对,微生物,就其功能性来说,称其为病原体更合适……嗯,还是不好理解?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疾病,对,我们在这颗星球上散播疾病。这原本是最标准的施工方法,可就在那一年,发生了‘The Fiftieth’事件。”
说到这里,蒋教授稍微停顿了一下,锵锵在电磁波段上观测到了短暂的情绪低落,但蒋教授立刻就调整好了状态,又变得雄辩起来。这一次,他还记起了刚才漏掉的标示音,说道:“蒋教授——那是行星开发史上最具灾难性的事故。由于病毒的高变异率,在某个准移民星球上出现了偏离设计路线的病原体,它们没有按时消亡,而是潜伏下来,并找回了攻击人体的本能。”
情绪波动重复一次。
“‘The Fiftieth’事件在当时是震惊整个文明圈的大事故。由于之前在各移民点施行的标准操作都与之类似,曾一度使移民星球上居民们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甚至引起了社会恐慌。所以在开发此地的时候,我们决定换个更稳妥的方式,最终选定了‘自上而下’方案。”
“锵锵——这次的上和下是适用概念吗?”
“蒋教授——呵呵,你的记性真好,该方案的具体作法,就是改变以往从生物圈底层施加干预的手法,不再涉足微生物界,而是从食物链的顶点入手,改变星球上的物种构成。由于这里的生态威胁主要来自巨型动物,所以‘自上而下’方案很容易就通过了审批,我们也是在那时,设计出了第一种异星捕食者。”
锵锵又听出了一个关键词,扭了扭头问道:“锵锵——捕食者?”
“蒋教授——那也是遗传工程学的造物,一个适应当地环境的新物种。我们将它散播在这个星球上,并给予它们捕杀所有大型生物的能力与欲望。等到生物圈中的危险因素被捕杀殆尽时,我们再接手行星开发工作,适当砍掉一些树林,建造城市。”
“锵锵——食物链的顶点……明白了,这方案所制造的新物种,就是我的族群吧?”
“蒋教授——不是啊。”
不是?这是锵锵首次在蒋教授面前判断失误,这个两足人没有表现出任何说谎的先兆,但却否定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锵锵的种族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没有天敌的物种,它们是真正居于顶点的捕食者。
锵锵十分怀疑地盯着蒋教授,说:“锵锵——那新物种又是什么?”
“蒋教授——在‘自上而下’方案中投产的生物工具,是巨虎。”他又看了看胸口的装置,对锵锵说,“你们对这种生物的称呼是……巨兽,意思差不多嘛。”
“锵锵——巨兽?那东西除了好吃以外没什么特长,它怎么能清理我们?”
“蒋教授——不要小看巨虎啊,它是以我们母星上最成功的掠食者——猫科动物——为蓝本设计的,在当时被称为基因工程学第一代表作。巨虎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它们只用了不到七代的时间,就基本剿灭了这颗行星上的巨型动物。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生态平衡,让森林生长过度了。至此为止的发展都在预期之内,但巨型动物消失后,巨虎开始将捕食目标瞄向中小型动物,如果这个层级也被它灭绝的话,生态圈的崩溃就不可避免了。”
“锵锵——你们控制不了巨兽吗?”
“蒋教授——它们只是嗜血的野兽,原本也在基因中插入了自杀计数器,繁殖到一定代数就……自生自灭了,哈哈哈。问题是它们的进度远远超前,这个星球已经挺不到它们灭亡的那天了。”
“锵锵——怎么会?巨兽的数量明明不多嘛。”
“蒋教授——巨虎数量锐减的原因就是——你们。”
我们?锵锵心里清楚,谈话终于触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了。
这时,蒋教授也使劲挺了挺腰杆儿,头上一圈毛发间的秃顶变得格外明亮起来。他在锵锵与摄像镜头面前,愈发精神抖擞地说:“虽然人类在这场生态灾难中,扮演了始作俑者的角色,但我们当时也不遗余力地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于是,第二阶段的干预计划迅速出台,由巨虎的设计方承担事故责任,生产出新一批的小型捕食者,作为巨虎的天敌。”
“锵锵——这次我明白了,只有我们才是巨兽的天敌。这第二批捕食者,肯定就是我们了。”
“蒋教授——是的是的是的,你这么一说,观众也更容易理解了,锵锵你真是个好搭档!唉,咳、咳……这也是我们第二次设计哺乳动物,鉴于前一次的教训,基因工程师将你们设计成了小型捕食者,并在基因序列中编写了新的行为控制代码,以保证你们不会节外生枝。呃……别生气,别生气,没使用什么精神禁锢,只是让你们的口味偏好指向巨虎罢了。嘿嘿嘿,也就是说,你们天生嗜食巨虎肉,其他动物嘛……统统难以下咽,味同嚼蜡。”
锵锵没什么反应,在它看来,巨兽好吃是很自然的事,并没有受到禁锢的感觉。
“嘿嘿嘿,锵锵你不生气就最好不过了,反正这里只有你们两种猫科动物,而且都是原产于地球,觉得家乡菜顺口也是人之常情嘛。”
锵锵却没有对“吃”的话题表现出太多兴趣,它只是冷冷地问:“锵锵——然后呢?两足人是不是又设计了第三种捕食者,来处理我们?”
“蒋教授——怎么会,怎么会,你看我们像是有恶意的人吗?再说设计哺乳动物这种事,终究不是人力所能为呀,在设计你们的时候也出了些小岔子,最终只诞生了‘巨虎’和‘彩猫’这两款产品,当局就再也不允许后续研发了。”
“锵锵——彩猫?难道你们管我们叫彩猫?”
蒋教授嘿嘿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脖子说:“蒋教授——锵锵你怎么对一个称呼这么敏感呀?不过我知道你们没有色觉,要理解‘彩’和‘猫’也挺麻烦的。哎呀,我们从头说起吧。”蒋教授从随身终端里调出准备好的讲稿,尽量不让观众察觉,仍是滔滔不绝地讲道,“在巨虎的应用失败后,该项目的剩余经费已经不多了。当时承包设计工作的企业,也着实做了不少偷工减料的事儿。第二代捕食者的设计工作,几乎就是靠一个程序员完成的。”说到这里,蒋教授故意停顿了一下,以强调对“那个人”的尊重,然后接着说,“这位年轻的程序员,在后来被认可为基因工程学界的天才设计师,他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为后世留下了不少经典作品。你们彩猫,就是他的成名作。哈,虽然不尽是美名。”
蒋教授伸手指了指锵锵身上的几处斑点说:“为了适应本行星的环境和工程需要,他凭空设计了一套感官系统,也就是你们的听觉,呃,或者说听视觉。他截取了一些微生物基因,镶入猫科动物基因的细胞表达中,使异化的表皮神经细胞向体外伸出类似微生物鞭毛的‘细胞感受器’。这些鞭毛彼此交织缠绕,形成状如毛发的体外器官。这些毛发感受器往往集中分布,也就成了你们体表的‘斑点’。”
“锵锵——我不明白,这和那别扭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蒋教授——你说‘彩猫’啊?呵呵,这主要是由于那些鞭毛缠绕成的毛发,在微观尺度上具有复杂且规律的立体结构,所以在反射光线时,交错的光谱会体现出五彩色泽。而不同角度的斑点,观测颜色又不相同,因此,成年彩猫身上总有十几块彩斑在闪耀。嗯,幼崽身上也会有四五块,对吧?”
锵锵茫然地晃了晃头,它对蒋教授的讲解一直似懂非懂,只是从中挑些感兴趣的信息。这次对方明明在说自己的事,它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蒋教授早已料到锵锵会有此反应,他清楚地知道猫科动物多有色盲,彩猫理解不了“彩”倒也算不上尴尬。于是他指着右边的一块石头说:“蒋教授——你刚才感觉到这里有光源,对吧?这些防护膜是不会遮挡光线的。这些是镁光灯的光,在你看来与日光有什么不同吗?”
“锵锵——它们暗一些。”
“蒋教授——频率呢?”
锵锵又晃了晃脑袋,说:“锵锵——分不清。”
“蒋教授——嗯,跟我们的研究数据差不多。其实我们曾模拟过彩猫的感官,知道你们靠观测空气中的能量传递来识别环境。能量传递的主要形式是机械波,所以你们的听视觉在这一层面上与蝙蝠的超声波定位很相似,都是利用声波的反射来识别环境。不过你们声带的音域更宽广些,发出的探测音既有高精度的超声波,又有距离长、穿透力强的次声波,观察手段真比蝙蝠丰富不少。”
提到次声波时,蒋教授忍不住朝右后方的石头看了看,那是声波监控员所在的位置,他向蒋教授打了个手势,蒋教授便又安下心来,继续讲解道:“你们与蝙蝠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由神经细胞异化成的感受器,对电信号有一定的敏感性。所以这套原本只能监测声波等标量波的系统,又具备了接收电磁波或其他矢量波的功能。不过这功能并不强,所以你们对光波的感受……大概就只有‘强弱’这一个参数吧?”
“锵锵——矢量波?”
“蒋教授——电磁波和光波都是矢量波。你看周围这些……大石头,其实都是我的同事,还有电视台的摄制人员。他们周围支起的防护膜可以隔断声波探测,也能屏蔽电磁波,但并不遮挡光波,所以在我看来是透明的。早先也生产过完全吸收声波的款式和完全反射声波的款式,但那种空洞或漆黑的质感太不自然了,起不到隐蔽作用。所以才选定了这种模仿岩石质感的方案,在你看来,他们应该就和大石头一个样吧?”
“锵锵——确实像石头。”锵锵本想说这种大石头竖在平原上也相当不自然,但心中还有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这石头里?”
“蒋教授——唉,这就说来话长了。一年前,我们在平原上建造城市,刚完成施工不久,就发生了一次集体异常事件。当时城中居民同时出现了头晕、恶心、丧失平衡感的症状,随后,你们就来到了城外。当时我们判断这些症状源于你们发出的次声波,就用高音喇叭把你们驱散了。之后又研发出了这种自动撑起的保护膜,以防受到次声波伤害。”
“锵锵——你们害怕声波?”
“蒋教授——哈哈哈,后来才知道是我们多虑了,否则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这么裸露啊……呃,衣服我还是有穿的。但次声波确实存在危害,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身体密度小,可能没什么危险,但我们人类却不可不防。我们通常把震动频率在20Hz以下的声波称为‘次声波’,我不知道翻译给你时该怎样构词,但这样命名是因为其频率低于20Hz,也就是我听觉的识别下限。其危险之处在于,这一波段的振动与我们内脏的固有频率相似,例如4Hz~8Hz的声波会引起腹腔共振,损伤心肺。唉,当初那位设计彩猫的天才,大概也是兴之所至,在终端上随手写入了1Hz~100000Hz这样的整数,才留下了如此祸患。”
“锵锵——你的意思是,我们对两足人的威胁很大了?”
“不不不!我说过那是‘多虑’嘛!其实除了你们集体探测平原的那一次,我们都不曾观测到足以产生危害的次声波。这一方面是由于你们较少使用低频探测,另一方面是由于你们的感官已足够敏感,连植物发出的微小波动都能察觉到,所以就用不着发出太强的探测音。我们平时观测到的彩猫叫声,无论何种波长、频率,振幅都很小。振动中所携带的能量远达不到危害人体的程度。我们最近也正式认定,单个彩猫并不会构成危害,集体行动的彩猫又很少在这一带出现,这样我才有胆量跟你接触啊。”
锵锵张嘴打了个哈欠。它对蒋教授的长篇大论已经很厌烦了,从没见过谁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净是些听不懂的东西。锵锵从树墩上站起身,抖了抖毛,又换用身体的另一侧卧下,仍旧监听着地面信号。它现在还不确定这些两足人会不会对自己的族群构成威胁,便强打起精神,对蒋教授说:“锵锵——你接触的方式很奇怪,我差一点就想逃掉了。”
见锵锵翻身,蒋教授也想换个姿势坐到身旁的树墩上去,但他刚一用力起身,就感到腿脚一阵刺痛。想来是盘腿坐得太久,膝盖以下都麻木了……蒋教授生怕在镜头前失态,只好用手撑住树桩,将屁股挪了上去。其实他作为当下热门学科的标志性人物,平时上镜讲课一说数小时都是很平常的,今天坐姿不正确只能自认倒霉。他一边故作镇静地用手敲着膝盖两侧,一边讪笑道:“哈哈哈,我今天确实很不礼貌呢。像这样突然出现在你身边的做法,我原本也是反对的,但摄制组不同意从远处走近,说是怕你在大尺度上使用次声波,非要到近处才同意我解除保护。所以呢,我就叫他们竖了这个可疑的石头圈,利用猫的好奇心把你引过来。”蒋教授伸手指了指右后方的那块石头,说,“那边是负责监听的同事,他刚才示意我说你发出的次声波都很弱,叫我别担心。呵呵,其实我早跟他们说过,只要你不扑上来咬我,就没什么风险。”
“锵锵——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两足人主动现身呢。你明明冒了很大风险,为什么非要接触我?”
听到这些,蒋教授又变得严肃起来,双手在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蒋教授——锵锵,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们发现我们的时候,会将我们当成‘用后腿行走的人’,而不是‘中等体型的直立兽’?”
锵锵没有说话。
“蒋教授——这个‘人’的概念原本是你们用来定义自身的。对这个星球上其他的猎物,你们从不称它们为人,但对于我们,却毫不吝啬地称为两足人,这是为什么呢?”
“锵锵——因为你们有很高的智能,懂得集体行动,还会避开我们的包围。”
“蒋教授——是的,但你该怀疑的地方不止这些,还有我们的对话。就算有机器辅助,你也不曾见过其他动物会使用这么多词汇吧?再加上‘我识’这个因素,在集体行动中还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这也是我们定义人的标准哪。”
锵锵撇撇嘴说:“锵锵——别再提‘我识’了,我也是直到今天才开始考虑自己的事。”
“蒋教授——于是你立刻就决定离家出走对吧?呵呵,你们真的很幸运,要不是今年发现了大批彩猫离家出走的现象,那个歼灭彩猫的议案说不定就真通过了……”
“锵锵——歼灭?你刚才不是说……”
“我们的意见并不总能统一,有部分人认为彩猫是威胁,这主要是因为,你们的智力太高了。” 蒋教授悄悄地调出另一份资料,这时锵锵感到四周大石中有频繁移位的动静,这其实是几位摄影师正配合着蒋教授的动作,将视角暂时移到锵锵身上。
蒋教授做好准备后,又接着说:“在我们的谈话中,我一直感到压力很大,仿佛在与一位睿智的辩手交锋。锵锵你的思路很敏锐,观点也十分犀利。我前面所说——彩猫设计过程中最大的岔子,便在于此。嗯,当初为了保证彩猫能以小体型捕猎巨虎,在设计阶段就给它制定了群居、社会性、智力较高这些性能要求。而那位程序员为了赶工,直接镶入了一份人类基因片段!唉,设计要求倒是满足了,但在动物改良中使用人类基因片段,而且还是神经系统!这种事原本是严格禁止的,偏偏移民星开发项目是由微生物设计临时转型的,这方面也就没做好事前预防。要知道,在细菌染色体中插入人类蛋白的遗传表达是司空见惯的。再加上承包企业偷工减料,监测环节一再偷懒,致使‘彩猫长着人脑’的问题没能被及时发现。”
锵锵摇了摇尾巴,说:“锵锵——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就更没道理了。你们会杀同类吗?”
“蒋教授——不,不会。我是说原则上不会。其实这次用动物工具替换微生物工具的做法,一直遭到动物保护组织的谴责,而彩猫更是受到了人权保护组织的双重眷顾。拥有相当于人类智力的你们,究竟算不算人类的分支种或分支属呢?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生物学范畴,我就不在此评述了,相信各位观众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锵锵你来说,最危险的还是那些智能设计论者和极端环境论团体,这些神创论的继承者将你们视为丑恶的异端,必除之而后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你们体现出了群体智慧的征兆,他们便以此为依据提出了彩猫威胁论。”
“锵锵——哼,又是说我们对两足人构成威胁吗?你们,还不一定好吃嘞……”
“蒋教授——他们怕的倒不是捕猎能力,而是担心你们的智能水平超过人类。刚才提到的群体智慧,主要是指某些生物种群中,表现出的远超个体智力水平的行为。以往多是用蜜蜂、蚂蚁来举例,它们都是靠重复积累经验获得这种能力的。后来在哺乳动物中也发现了类似情况,就是无毛鼹鼠了。但这些都不能与你们相比,彩猫诞生不过百年,就已经在狩猎和迁徙中表现出了高速运算和处理庞大信息的能力,你对此有感受吗?”
“锵锵——狩猎和迁徙确实是很费脑子的事儿,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蒋教授——那是因为你在处理其他人的数据,或者是集体计算任务。你们的通用语言传播范围广,精度高,可以实现一对多、多对多传播,再加上词汇中没有音近词,所以失真率低。如果把你们每句话前的‘标示音’看作地址参数的话,就俨然是一套多点通信的信息网络。虽然通信效率比人脑神经元低些,但你们还有电磁波段的情绪交流,要组建一套运算网络真不是难事。这可是由人脑组建的分布式计算机啊,即便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也是一个超级智慧了。”
“锵锵——听起来是很危险,但你们的态度似乎很平淡啊。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议案……”
“蒋教授——是的,歼灭议案被驳回了。说到这件事,你真该感谢我们动物行为学家,当然还有那些民间权利团体。我们反驳威胁论的主要依据,就是你们的种群密度总保持在较低水平。我们从未发现超过千人的彩猫族群,以你们目前的规模,是不足以形成统一意识的。虽说你们繁殖能力很强,要超过这个阈值并不难。”
“锵锵——哼哼,一千人聚在一起,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蒋教授——要是我们的话,上万人静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们嘛,嘿嘿嘿,上千组不同频率的探测音交织在一起,肯定很恐怖吧?”
锵锵用力摆动了几下尾巴,努力驱散着这些令它饱受折磨的印象,“锵锵——简直吵死了,要人命啊!”
“蒋教授——‘流浪猫现象’正是你们调节人口密度的负反馈机制!” 蒋教授晃着手指说,“人口密度的增加,必然引发个体厌倦群居的出走热潮。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的模本偏偏是猫,是地球上最特立独行、最散漫不羁的生物。无节制叠加的探测音更加剧了你们天性中厌恶群居的部分,就算你们对声波的耐受力再强,也总有个临界值。唉,这种时候,我也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啊。除你们之外,我们在另两处彩猫聚居地也发现了类似情况。每当种群数量超过一千时,就会陆续出现离家出走的彩猫,直到聚居地的人口密度降到八百左右。这与我们所担心的人口基数相比,还差着一个数量级。”
“锵锵——另外两处聚居地?加上我的族群,就只有三处吗?”
“蒋教授——嗯,全球就只有三处。虽然你们是强势物种,又有雌雄同体的生殖特征,却很少在离群后重组聚落。这大致是因为流浪猫们有以下几个共同点:对生育的兴趣较低,多疑且孤独,习惯使用频率较高的标示音。”
“锵锵——说我?”
“蒋教授——哈哈哈,锵锵你真是典型啊!在我观察过的彩猫中,你的标示音算是最高音了,听上去就像是金属敲击声。锵、锵锵……大概是惯用高音的彩猫,都对噪音格外缺乏忍耐力吧?离家出走者,大都像你这样,音准高,而且猫型天性格外突出。”
这时,石圈最外侧的大石传来一串震动,锵锵看不到里面的细况,这其实是导演在向蒋教授打手势。教授右前方的监测员也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表达自己的意见。于是,蒋教授开始总结了:“蒋教授——锵锵,能找到你这样的谈判代表兼节目嘉宾,真的很幸运。在我们刚才的谈话中,已经证实了彩猫是一种聪明、懒散、独立而且基本无害的动物。观众们对这些与世无争的大猫咪,应该也有了直观的认识。”此刻,对面的导演连续打出了Cut和Good Take的手势,四周立刻骚动起来。蒋教授的紧张感也迅速消失,中止了他作为明星学者的“讲课状态”。
这一切,都被锵锵看在眼里。它很清楚,互相试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既然这些两足人对族群没什么威胁,自己也就不必再陪着他们。
锵锵猛地弹起身子,在几段树墩上一串点跃便跳到石圈之外,随即转过身来。它明白,这种打乱节奏的战术对两足人最有效,自己可不能走得太急。
“锵锵——看样子谈话结束了?蒋教授,你那些又长又啰唆的说明可真讨厌,我不相信那些‘观众’不会反感你!”
这次蒋教授没能迅速反应,他的膝盖和臀部仍有些发麻,只好坐在树墩上看锵锵跳开,不无遗憾地说:“蒋教授——锵锵你别怕,我们真的不会伤害你呀。人权法案甚至把你们列为禁止捕捉的生物,我们大可以多聊一会儿。”
“锵锵——没兴趣,我已经被你烦一晚上了。嗯,你刚才说的什么威胁论、极端团体,都被消灭了吗?”
“蒋教授——不,有些论调不会彻底消失。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会被排斥在主流观点之外,除非能找出新的攻击借口。”
“锵锵——说来说去,你们还是要反反复复地找麻烦?”锵锵说着,渐渐转向左侧,绕着弧线远离石头群。在撤退时以侧面对着目标,是它保持警惕的习惯,这时自己可以直线加速,对方却只能转向追赶。
“蒋教授——放心吧,现在的主流政论中,倾向于你们的观点占优势。就算在民间团体里,也还有女性组织这种巨无霸在保护你们。”
锵锵边走边问:“锵锵——女性组织?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因为你们……”蒋教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望着星空下的原野上渐渐走远的锵锵,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他身边的录音设备没能记录下这句呓语,但十几米外的锵锵却听得很清楚——
“因为你们,确实长得很可爱。”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