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愿长居鱼米乡(之乡村台球室)

一个人到了四十岁,按上早的说法,是上了年纪的。又赶上一个高增长,高回报的巅峰时代,短短四十年简直可以算是老帝国几千年的快进版,抵得上过去人的几辈子了。不但物质环境变化快,信息媒介更迭快,就连思想观念也象女子的衣服,一到换季就总有点青黄不接的感觉,新的风格尚未成形成熟,旧的样式却已斩钉截铁过时了;好几年前的衣服可以拿出来复古,但上季流行过的颜色,剪裁却断然不敢穿去会多年不见的朋友。

四十岁的我们也正处在这么一个青黄不接的过渡板块上,充满着“不惑之惑”。一方面稍有经历,对一件事初步形成一点历时的感觉,所以难免有“我们小时候如何如何,现在怎样怎样”的描述;但另一方面又真切觉得很多基于经验的认知为飞速发展的时代改写的面目全非,真正“此一时,彼一时也”。譬如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于中国广大十八线县城乡镇的台球,又称之为桌球的一种室外活动。

这一切又得归功于老妈,我总觉得别看一些学者动辄主流社会男权中心啥啥的,其实民间亚文化里,还是传统的母系氏族血脉根深蒂固,我们哪个人的一生不是受着母亲和她娘家人的影响走完的,就连历朝历代的皇族都时刻提防着外戚。一个女人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表面看来是伦理婚嫁,深层却是一种文化入侵。感谢老妈当年毅然决然在24岁大龄嫁了28岁的老爹,奶奶家距离外婆家只有三公里。但这三公里的差别我们现在还是可以想象的,好比同样都是定海区,一个是华之友超市所在的文化广场一带,一个是有海滩有田亩暗夜黑漆漆的西码头一带。奶奶家在三公里的这一边,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春天泡桐开着满树柔软的紫色花朵。花有异香,树下就是爷爷的铁匠铺子,爷爷忙的时候,就招呼小跟班的我帮着看铺子,小心人来人往的顺手牵羊。没错,一间临街的铁匠铺,奠定了爷爷在罗河街的地位,一名响当当的手艺人“章铁匠”,也拉扯着他的八个儿女顺利长大成家。大伯成家后就住在爷爷铺子的对街,门口种着两株槐树,长卵圆形的绿色叶片,可以摘来作哨子吹,春天开清香的白色花。但受母亲的影响(她不识字,却知道槐字是木加鬼的造型,从道德的筛子里筛去了开着白花的小清新槐树;因为一句“春来我若不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而对乡间地头的青蛙无比敬重,害得我们一家吃黄鳝吃泥鳅吃乌梢蛇也从来不敢打青蛙的主意),再加上槐树多刺,我也是不喜欢它的。但是大伯家的两个姐姐都是喜鹊般爽朗大方美丽招人喜欢的好姑娘,所以小孩子们有事没事都攒在他家,听大人们高谈阔论,看街上来来往往。

上世纪乡镇街市的活跃度是严格受着赶集规则和太阳时针制约的,逢集人就多,上午人就多,太阳一到中空,市集如退潮后的滩涂,只剩下一些原住的跳跳鱼和寄居蟹,特有的街边人生活正式拉开了序幕,于是慢慢有了杂货店,照相馆,录像厅……以及后来的台球室。

这台球室由一对兄妹经营着,租的是大伯邻居家的一间小屋子,兼带售卖一些瓜子花生汽水什么的,台球桌就摆在两棵槐树之间,花香人气颇为街头一景。大堂哥其时已经不上学了,跟着三叔学了一年的照相,就着自家的门面开了一间照相馆,和台球室隔壁,都是年轻人,关系很快就轻熟了。我们那时都是六七岁的毛头,闲来无事每天街上头跑到街下头。镇医院的后门有棵高大的桑树正结着紫甜多汁的桑葚;粮站里谁家的玉簪花开了,偷偷拔一棵去;还有上种红菱下种藕的二大沟和据说通向长江的罗河新大桥。从幼儿园到家的路上有老机械厂,合作社还有一个堆满各种陶制容器的窑货店,路过老大桥的时候,我扔过一条幼儿园里的小板凳,还亲眼见过一个神奇的画面:黑压压的小乌鱼浮在水面,下面几条巨大的乌鱼隐现着,极象是一种神秘的鱼类召集仪式,整个场景持续了一分钟左右,突然就消失了……我们会细细地窥探研究老街的任何一个地方,唯独到了台球桌那一带就远远的一瞥而过了。

台球桌旁总是围满了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手上拿着长长的球杆,有点类似于原始社会的狩猎场面,孩子们只能在远处旁观或捡石头,老年人不解又不屑地佯边走过,这是他们未曾经历过的。成年男性特有的架势和荷尔蒙密度形成了一个气场,将老人和孩子远远隔离在外,而每一家的妈妈都无一例外警告过自家孩子“离它远点”。

那家台球室就在这样一种热闹又诡异的氛围下持续了半年之久,我们也慢慢靠近一些那张铺着绿色绒底的桌子,看出其中的妹妹是个妖娆的姑娘。她是台球室唯一的女孩子,他们叫她“小戴”,十八九岁的样子,白白瘦瘦的脸,卷刘海单扎一根马尾,眉心点了一个红点,在我们孩子的口里是描述成“妖”的。但少年们都是父母规则也圈不住的怪兽,暴脾气的,贪吃的又懦弱的,集中了准成年期所有的缺陷,以冲向世间所有的藩篱为乐……终于在一场事件之后,台球室和姑娘都不见了。青春就是这样,几场狂风骤雨之后,“花褪残红青杏小”,大堂哥也很快结了婚,相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也渐渐有了老成持重的样子……十几岁的少年飞快地成年,而岁月尤其慢待孩子,只有几岁的我们完全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都相信母亲的忠告是对的,那就是离它-台球桌(新事物)远点。

感谢那些跟着新事物一路跌撞的少年和姑娘们,你们带来了禁忌也带来了成长的启示。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摘桑葚摘槐花的,总有一些人会带着不怕刺的任性和伤爬向高高的树梢,成为我们成长里忽略结尾的传奇,而我们永远是旁观的孩子,听妈妈的话,不要摘那带刺的槐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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