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皖北“回门”:女婿的好单位和女儿的生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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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回家,我就陷入了关于地名的惶惑之中。

我家在皖北蚌埠市,这是结婚后第一次带着老公回家过年。我问我妈过年吃饭的酒店在哪儿,她说,“不就在淮河电影院附近嘛。”淮河电影院?这个电影院从我记事时就不存在了,我妈仍然固执地将那一片地方称为淮河电影院,不管那里已经重建了多少次,有多少新店铺、新澡堂和新学校,都属于淮河电影院“圈”。近几年我越来越发现,跟长辈们沟通地点时总要费点精力,他们口中的地点可能早就在城市更新的进程中灰飞烟灭了,但还是要习惯这些已经消失不见的肉联厂、橡胶厂、地委宿舍和电影院。比如说,在2018年大年三十的时候,我们全家还要兴致勃勃赴往一个二十年前的地点,说起来有种言不及义的魔幻感。

“这是原来的二中。”在前往“淮河电影院”边上的饭店时,我和老公路过中心城区的一片建筑地,我也把我高中母校的“遗址”指给他看,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和我妈一样执着于过去的地名吗?我的二中不在这里也将近五六年了,可我还是习惯往那个方向看去,寻找它不复存在的门牌。

消失的亲戚分布“地图”

跟消失的电影院、学校一样,我家那么多的亲戚也都不在原地住着了,蚌埠新生的楼盘仿佛一夜间冒出,吞噬了所有我知道的或不知道的地点。亲戚们有的拆迁还原,有的买了带电梯的新房,还有的购置多处房产;旧时住在大塘公园的搬去了新城区,住在东面龙湖的搬到了西头海校。大家纷纷从朴素的“大院”、“新村”搬入了“澳洲”、“海岸”、“豪门”等等名号之下,东南西北全然颠倒,我脑海中的“亲戚分布地图”失灵了。

说起来这个“亲戚分布地图”,它在我脑中存在了近三十年,是在一次次串门玩耍、请客吃饭、过年聚餐中建立起来的。在黑暗的楼道里放过单调的烟花,在破旧的门帘前喂过大耳朵兔子,还有从大人手里拿过来旺旺大礼包,我都标注在“地图”里。通过这个“地图”,即使离开家乡,我也可以在脑海里对亲戚们的生活展开全息想象,而现在这张地图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了,我已经不知道从小玩到大的表妹成家以后住在哪里,或者我的堂兄新买了房子、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只是在饭桌上一年一度地见面,他们带着自己的小孩,我再也不好意思提出去人家家里玩玩的要求。看不见到他们的房子装修,不知道他们每天走过的街道,还能算了解他们吗?我不知道。

就连我自己家,也从某个省重点高中的对面,搬到了奶奶家附近——虽然说搬迁的轨迹表现出了父母需求的变化:在重点高中附近住着,是为了我上学近,现在这个使命既已完成,就要照顾到奶奶的生活起居。但这么一来,我最熟知的街道也被猛然甩到脑后,再回来时,我发现,我对自己地盘的那一点知识也不自信了。就连新家电梯里遇到的穿着棉服睡衣的女人,还有牵着泰迪小狗的男人交谈的方言,都不是我熟悉的“市区味道”。(可能在他们看来,我讲的蚌埠话,也带有矫饰过分的普通话音调吧。)楼下横七竖八摆着的电瓶车和奇形怪状的代步电动车,也不是我熟悉的。我更想将之归结为从市区搬向城乡结合部的不适感——不知不觉间,我也变成在乎“市区”和“郊区”之分的人了,而我更担心的是,可能有一天,我所说的的二中、小吃街、KTV和软件城,也不会为新一代的孩子们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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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与“好单位”

“小李在哪个单位啊?”在回来第二天的家庭宴席上,二舅对着我老公问道。其实二舅也许还记得我老公的工作单位,但领来个女婿就要问是什么“单位”,也是这里最为常见的寒暄方式。“哦银行啊,好单位。好单位。”二舅得到回复,这样说道。“说好单位,慢慢也在走下坡路了吧。”姨夫拣了一颗花生米,一句苦涩的点评从口中溜出。饭局还没开始,长辈两种观点短兵相接,已让新女婿如坐针毡。

什么是“好单位”呢?二舅和姨夫年龄相近,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走过的人生差不多,对于“好单位”的定义却不同,这大概是由他们各自不同的立场所决定的——通常来说,好单位,第一条代表着好名声,例如国企、事业单位,以及所有以本地地方名称开头的单位;好福利,一年到头能往家里拎点儿米油和肉;好收入,这是不用讲的,换算成房子、车子等实物人们才更有概念。在过去,大家总觉得事业单位比企业强,国企比私企强,现在随着时代进步,好单位里还加上了“上市公司”这一条。这也正是二舅的观点——他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至今仍勤勉地工作,认为“小李在银行,所以总体不错”。而姨夫作为私营企业的经营者,近些年可能听闻了不少银行业江河日下的新闻,才会产生怀疑,“银行哪里比得过支付宝呢?”

有意思的是,虽然已经结婚了,不存在筛选对象的必要,家人也还会用“好单位”来比较这个女婿和那个女婿。所以一顿饭吃下来,谁家女婿工作如何,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比如我一个姐夫,就在一个“好单位”,他是我们当地一个局级单位的柜台办事员,正因为平日的工作事关民生,介绍起来也格外体面。但是让长辈不满的是,他总是留着一头与工作身份不符的火红烫发,还热衷各种鲜艳颜色的鞋子,用他丈母娘的话说,就是,“总被人问是不是发廊工作的,真气死了。”亲戚们也将这点与他常年不得晋升、只能守在最里面的柜台联系起来。为什么一个人的发型以及鞋子会影响他的仕途?当我对此表示不能理解时,我的一个姨,也就是该丈母娘的亲姐姐说:“提不上去,那能怪领导眼瞎吗?”我的一个妹夫也是在一个国有通信企业,从事网络维护,虽然福利大不如前,在过年别人能休息的时候,还要以一天八十的“价位”前去值班,但这不证明了他的工作不可或缺吗? 

对于“好单位”,家里人的兴趣可能会突然提升,顿时发出许多具有针对性的问题,让女婿们措手不及面红耳赤,俗一点的会问:年终奖发了多少?更含蓄的会孜孜不倦地问询所在行业的前景,比如对在银行的,就问国际和国内的金融市场风险、私营企业贷款难度,以及银行受到支付宝冲击以后应该怎么办。更有意思的是,虽然亲戚们一方面好像对女婿们很是关注,但另一方面他们具体在“好单位”里做什么、职位是什么、前途怎么样,就乏人问津了。 

跟对男眷的高度关注相比,在几次家族的饭局上,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工作怎么样、年终奖拿了多少、工作行业前景怎么样,或者有没有拿米或者油回家。我只能在一旁帮助回答对于新女婿的问题,或者在一旁微笑点头。好像我领来了一个女婿,就已经完成了我的历史使命,或者他就是我的“token”(代币),足够代表着我家的经济地位——说实话,这让曾经以学习成绩“睥睨”众人的我颇感失落。我知道家人也并不是针对我,我在上海工作的表姐是做护士的,常年没有节假日、日夜颠倒不说,还要照顾小孩指导作业,着实辛苦,但见面时,人们也只是关照她的小孩读到了几年级,从没有人问她的工作前途如何,或是应该如何看待蚌埠和上海的医疗资源差距、怎么评估医疗行业近几年的发展。  

也许并非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一个闺蜜就跟我说,她家人还是会跟她交流工作的事情,也会鼓励她工作上进,只是当她提出想要从清闲的秘书岗位转到项目管理上去,她的爸爸反复问了她好几次,“你的小孩怎么办呢,你不打算要二胎了吗?”就像当我在饭局上期待有人会问我什么问题时,长辈们终于针对我说,“你今年好像有点胖了。好考虑要个宝宝了。”

女儿的生育问题

说回来,我最小的表妹也生了孩子。我大年三十前去看望时,婴儿穿着蓝色碎花的棉袄,戴着一顶小圆软帽子,露出迷蒙的双眼和圆嘟嘟的脸颊,由他的姥姥、我表妹的妈妈抱着。他乖巧地仰脸看我,五官和神情与表妹小时候无比相似。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的是,年方三十的姨妈抱着刚出生的小表妹,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身体恢复得好吗?”我问表妹,表妹从姨妈手里接过来孩子,快速地回答道,“还行”,就此打住。她还是一副稚气的模样,但是动作匆忙麻利了许多,我们跟她老公,也就是上面说到的国企职员聊天,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兜兜转转,轻声言语。孩子三个月,现在已经十几斤了,表妹从小异常瘦弱,低年级被别的同学一拽就脱臼了,现在竟然能抱孩子这么久,实在令我吃惊。因为有我妈在一直以来的手机播报,表妹怀孕的全过程——比如孩子几周了、孩子出来了、孩子几个月了——我都是知道的。但比起孩子的状况,更让我忧心的是,表妹是如何走过了人生的“险关”的?对她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反而是我问起来徒增难堪——难道生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作为已婚女性,在去年春节的那篇文章里,我已经提到了生育的压力,并预备在今年也会受到相应的敦促。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不同的家庭聚会中,我受到了各种旁敲侧击——表亲姊妹的小朋友在饭桌上或是聪明乖巧表演“拜年”的节目,或是玩儿手机不理人扮演“熊孩子”的角色,被亲戚们一边威胁似的赞扬,一边推搡到我面前,“看我们谁谁多可爱啊,会背《三字经》呢,来来来快跟小姨讲个新年好。”

而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他们在饭桌上谈及此事时的严肃态度,就像上文所说的——“把身体养好,就要一个小宝宝吧”,“年纪太大了,再要就不好了”——好像生育是一个纯粹医学意义上的、而非夫妇之间有关激情的事情。那我应该如何回应呢?作为女方,我年纪渐大肯定是否认不了了,而作为夫妻一体,我们身体有没有足够好到可以养孩子,还没试验过也未可知,所以我只能单方面表示:“我不喜欢属狗的。”这点可以说服大部分的长辈,他们表示同意,“属狗是不怎么好。”但这一招还能用几年呢?我奶奶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即使她的孙辈们生了孩子,都会离她越来越远,她还是积极地催促着我——她最小的孙女,不要辜负婆家的希望,“结婚已经一年了,人家家里人不会着急吗?不要到处玩了,快生个孩子。”

虽然对公开讲生孩子的事情有点不习惯,我对生儿育女是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的。在我堂兄和表妹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曾去看望过,但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逗孩子,有时会生硬地问一句“他/她现在有什么技能?”让父母自豪地拎出来婴儿仰头、爬爬、抓握,或者嘻嘻笑一番。大表姐家的小朋友到今年已经可以用英文拜年了,这让我了解到,说话、站立、乖巧、贪玩——小孩子的每个阶段都会迅速过去,没多久,他们就会长大成形站在你面前,到时又该我说,“长这么大了啊。”

“长这么大了啊。”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小时候总听到的这句“客套”,其实是非常真诚的,只是并非为我而发,而是为长辈们自己失去的年华。今年尤其能感觉到,他们衰老与颓唐的痕迹,大姨在宴席上见到我,表情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与热情,对她女儿低声问,“这是谁?”我不知道她不认识的是我还是我老公。她的女儿也上了四十岁,但对她妈妈的健忘似乎不以为意,对我这样说,“年纪大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你们,就不记得啦。”上文讲到的认为银行业正在走下坡路的姨夫,是一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人,看着小孩接连出生,一团喜气,他感慨道,“越来越多的新生命进来了,我们也逐渐要去那个世界了。”如此具有哲学高度的发言,在饭桌上当然是没有人应和的,只能虚浮一句,迅速遁入喧闹的祝酒词之中。

至于当了父母的同辈姊妹,虽然样貌变化不大,但内心再也不是孩子了。他们生活的重心从游戏机、言情小说、网吧暗恋等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奶粉、婴儿车和学区房。当然,还有更特别的,我还记得,去看望堂兄的小孩时,他拿出来一个本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天干地支合化分析,全是关于他新生儿的。在小孩出生以后,他才开始自学八字,企图在命运正式开启以前,洞察财富官禄运转的趋势,“你觉得小孩命格怎么样?”他有些焦虑地问我。此时,我的嫂子正在另一个房间,给孩子喂奶,阳光洒在婴儿车上面,玩具铃铛叮叮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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