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多，天就已经亮了起来，老李睡不着觉，干脆哼着小调子提上桶出了家门。
小区大门已经打开了，有许多像老李这样的老人陆陆续续走出，值班员小王靠在门边打趣道：“您老精力不错嘛，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是睡不着，不像你们年轻人，有大把的精力挥霍，一天到晚忙着盯手机屏幕，还不如我这老家伙养生哟。”老李挑眉笑道。
“算了算了，哪有时间，忙着呢。”
“算了吧，找起借口倒是一套一套的。”老李伸手拍了一下小王的肩膀。
老李慢悠悠走在路上，天更亮了，各个小区里都有像他这般的老人走出来。街上的店铺大都尚未开门，只有早餐店亮着灯光，热气在其中飘荡，显得朦朦胧胧。
走到了小镇的中心处，水汽弥漫在空中，那是一口井散发出来的，水汽中饱含着热量，这是一处温泉井。
井边已经有不少人在打水了，老李也走上去，拿起井边用来打水的桶，压入水中，提起小半桶水倒入自带的桶。这水井清澈见底，时不时往上浮起气泡，显得生气勃勃。井壁是花岗岩砌的，长年累月的被水滋润下也越发显得温润。
井旁边有亭子与长廊，是给用水的人准备的。老李在亭子里坐了下来，把毛巾浸到桶里，水有些烫，但多年下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毛巾擦过脸，热量传递，仿佛将脸部的细胞完全唤醒了，只觉神清气爽。
老李眯起眼睛看着井边，越来越多的老人过来打水了，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笑嘻嘻提起半桶水，随便洗洗脸之后便倒在一旁，又再去提。老李看的直摇头，也太浪费啦。
老李环视四周，由于这温泉的名气越来越大，近年来小镇的发展很快，他刚来时左边还只有几栋小房子，这会已经建成了一个商业街了，听说小镇的各个方向都在不停的盖房子，主街道的地面也换成了大理石，整个小镇焕然一新，大量的游客，短期度假的、长期居住的人越来越多，只是……为什么感觉少了点什么呢？
不多时，一只水桶放在了老李旁边，老李抬起头，一个头戴金丝眼镜，衬衫洗的有些发黄的老者正看着自己笑。
“老陈你笑啥？你今天还来的比我晚，难得啊。”老李说。
老陈与妻子都是学者，退休好多年了，孩子特意在小镇买了房子，要他们到这来居住，用这里的温泉洗浴。大家没事都在这泡脚，一来二去，与老李也熟悉起来，时不时到对方家里串门，一起下棋，交流书文，倒也能打发时间。
“你老李是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我可比不了。”老陈揶揄道。
“得了吧，年轻人更爱睡才差不多。”老李挥挥手，“不过昨天你们俩怎么没出来？”
“我们儿子昨天过来了。”老陈的妻子眼睛闪烁，笑吟吟的说。
老李笑着点点头，但脸上的那丝落寞却无法逃过老陈的眼睛。老李原本有一个儿子，只是后来出车祸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固执的老李不愿给女儿女婿添麻烦，执意要一个人居住，便搬到了这个小镇。
老陈赶紧补充道：“来了还没待一会就走了，现在的这些年轻人都忙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哪管得了，还是自娱自乐比较好，哈哈。”
老李知道老陈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附和道：“也对，既然在这个‘养生小镇’住，那就该好好养生才对，哈哈。”
早上七点多，老李婉拒了老陈邀请去他家吃面，提溜着桶回去。已经好久没吃饺子了，于是便打算去那家好久没去的早餐店里吃一顿。走过路口才发现，那家店已经改换门庭，随大流搞起了洗浴服务。老李原地愣了一会，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才把他惊醒。他走到一旁，看着那店，墙壁被粉刷的洁白，不像原来带着油烟的淡黄色；黄木做的的桌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锃新的灰色软布沙发，地上对应放着金色木制泡脚盆。
老李不想吃东西了，干脆直接回去。这世界变化太快，他感觉自己已经跟不上了。
下午，老李休息过后坐在桌子旁看书，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给女儿打了个电话，问问外孙怎么样，还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话，说完了就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不打扰女儿工作了。
干脆出去走走，老李心想。
手上拿着扇子，老李漫无目的走出了小区，他也不知道去哪，这两年小镇一直在忙着搞经济建设，说好要建的公园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房子倒是一座座拔地而起，各种温泉酒店应接不暇，只是除了温泉井周围却连个休憩的地方都找不到。
老李到井边的亭子坐了下来，放眼看去，以温泉井为中心，周围十有八九都是洗浴店，所谓的“泡脚一条街”。老李不免觉得好笑：这些大大小小的店铺原本不是做洗浴生意的，现在也都改成了洗浴，只因泡温泉的人越来越多，有利可图。便迫不及待一哄而上。“泡脚吗？十块钱一个人。”这是老李走在路上听到最多的话。
现在的气温已经三十多度了，就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也出汗，老李看到居然还有不少人在泡脚，这也太抗热了。
老李看到一个还算熟络的老头，便走过去。他正在闭目养神，脸色通红，大颗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明显是水温太高，有些缺氧，但他恬然不觉，还在哼哼着曲子。
老李走到他旁边，“这么热还泡脚啊？”
他睁开眼，看着老李，有些迟钝的笑了笑，“好久没见啊，你不泡泡脚吗？”
“我？算了吧，这大热天坐着都出汗，更别说泡脚了。”
“哎，不对不对，其实也没有那么热嘛，而且这水这么好，多泡一泡当然也对身体好。”
老李想说物极必反，再好的东西也要适当才行，只是看着对方一脸满足，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老李感觉这些人一天到晚的泡脚就是仗着这里的水不要钱，大肆浪费这温泉水资源，好像这水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李本想离开，但见一群人涌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拿话筒对着自己。
“大爷您好，刚听人说您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经常来泡温泉，请问您觉得这里的温泉怎么样？”
老李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某个电视台来拍摄节目，他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种事情了，无非是要自己夸一夸这温泉，说这温泉有多好而已。只是老李心中还想着这温泉水滥用的问题，脱口而出道：“应该限制温泉水的取用量。”
女记者一愣，“您……说什么？”
话说出口老李也愣了一下，只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我觉得镇上的温泉这样用还是不行，应该更限制毫无节制的使用，原本镇上有两个温泉井，只是水资源使用过度，像那些泡脚店，就知道取水，冷了就倒掉，也太浪费啦，便封了一个，只剩下现在的这一个，最好这里也和那边的井一样封起来，投币使用……”
老李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想法。女记者开始还面带笑容，后来越听越尴尬，见老李说话慢又说个不停，便出口打断。“大爷大爷，我们知道了，您的建议我们会和相关部门反映的，您先坐会，我们还要接着拍，谢谢您。”
老李看着人群走远，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冲进他的脑袋，他只觉得有些眩晕，女记者动听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去了井边，“大家请看，这就是小镇的温泉井，距今有上千年的历史，水温常年维持在六七十度，可饮可浴，经专家鉴定过水里富含人体所需的多种微量元素，经常饮浴可促进身体健康，我们可以看到，就算是这么热的天气，依旧有不少老人在这泡脚，那我们采访一下这位阿姨……”
老李一直坐在亭子中，默默看着手中精致的扇子，上面是自己写的“清静”两个毛笔大字，任凭人来人往，屹然不动。
夜幕降临，金黄色的灯光逐渐充斥着小镇。
泡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李不想看到熟人，便起身离去。路过那井，老李停下了脚步。井边人来人往，取水的人络绎不绝，水汽弥漫在众人脸上，显得朦朦胧胧，水井不像白天那么清如宝石，水中没有灯光，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就像这些笑着取水的人一样。
小镇的中心广场上音响震天，那是跳广场舞的人在释放着自己无处发泄的精力。老李穿过了人群，穿过了马路，穿过了街道，路灯随着长路向前铺开，最终化为黑暗。老李站在一个路灯下，他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单薄，孤零零的，影子却被拉的很长，像一根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