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整整一个甲子之前,曾经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比利•怀尔德推出了那部《控方证人》,此后六十年这部片子一直是罪案悬疑的永恒经典。由于极致的烧脑和反转,1958年上映时,比利•怀尔德特地在片尾提醒观众在自己看过之后,“请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剧情,特别是结局”。“不可剧透性”仿佛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会让影片自身承担很大的商业风险,“被剧透”的观众将有很大流失,而另一方面却象征着一种对于电影故事性和叙事术的极致追求。当庄文强导演的《无双》显示出这种“不可剧透性”的时候,不管从这部电影本身,还是眼光望向影片背后的庄导及其身处的香港警匪片,都让人不由感慨:也许,港片迎来这种“不可剧透性”的创作期,未尝不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自我救赎。
《无双》的片名明显是采用复义模糊的影片定名法,我们可以对此进行多维的解读,但立足点还是这个故事本身。《无双》从宏观角度分类,是一个香港警方与国际假钞集团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发哥饰演的“画家”作为这个集团的首领,在得到郭富城饰演的李问加盟后实力大增,他们的伪钞制作技艺达到了“超级美钞”的化境,是国际假钞市场上最大的势力之一。然而,“画家”的假钞集团却不同于一般的犯罪组织,而是一个类似于“家族企业”的存在,“画家”一家三代都在做假钞,从未被抓过一次,这个组织的人身份都极为隐秘,让警方处境极为窘迫。
《无双》的片名也许指的是这种无双的假钞制作技艺,但显然这只是最表层的意象。就像《无双》的故事框架粗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标准的香港警匪片题材,但庄文强却为了这个故事前后构思打磨了十年。庄导这“十年一剑”的水磨工夫,换来的结果就是开篇我们提到的“不可剧透性”。《无双》很有些“借壳”的味道,它借的是香港警匪片传统的“壳”,但项庄舞剑所指却是杂糅着西方叙事机巧和东方哲性玄思的更大的创作野心。电影的开始,李问在泰国阴暗潮湿的监牢里用羽毛笔画着一枚枚邮票,然后偷偷将贴着假邮票的信塞到狱警的大布袋里。监狱里充满着各色令人心悸的惨叫,庄文强的特写镜头却拉近到满沾油墨的羽毛笔尖,在其笔下,线条像印刷出来一样精准而稳定。一种充满着分裂的暗黑色调充斥着银幕,似乎在告诉观众,你将看到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警匪故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单从电影叙事角度看,《无双》没有辜负庄文强“十年一剑”的心血和功夫。《无双》没有采用警匪片惯常的线性叙事,影片以李问在警局审问室的回忆为叙事桥,通过他的回忆一点点对假钞集团的往昔进行抽丝剥茧。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闪回,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次超长版的蒙太奇,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打破然后拼接。观众明明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警察抓坏蛋”的故事,但却在这种暗黑的氛围中一点点忘记了警匪片类型的本身,因为悬疑早已悄悄接手了这部警匪片“壳”内的一切。到底“画家”在哪里?到底整个案件的真相是什么?人物之间今日的恩怨情仇到底是早年的什么造成的?李问这些人在这些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性熬煎?这些更内核的问题逐渐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直到影片结束,他们才会恍然大悟,继而感慨这部依然有着火爆枪战场面的警匪大片,竟没有一处细节是多余的,都是伏线千里,等待着一朝破迷。
在这里,就不得不说到庄文强这个人还有香港的警匪片。庄文强被很多影迷熟悉更多是其编剧的身份,《无间道》系列、《窃听风云》系列、《雏菊》、《听风者》……这些经典特别是《无间道》系列让庄文强和麦兆辉的“麦庄组合”成为新世纪香港电影里程碑式的元素。庄文强是香港电影界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庄文强一直以来就想凭借“好故事”探寻港片特别是警匪片的救赎之道。警匪片是港片的大类,上世纪80年代,《警察故事》、《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等一大批优秀作品让香港警匪片风光无限。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特别是后期,以1997年《泰坦尼克号》为标志,好莱坞电影迎来全球化推进的高潮。同时,很多优秀的香港导演和演员开始进军好莱坞,大量的人才外流导致香港电影业在市场持续走低之后又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香港警匪片在这种大势中,自身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曾经辉煌的香港警匪片一点点步入低谷。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03年庄文强的《无间道》横空出世,从此掀开香港警匪片自我救赎的篇章。不管是《无间道》、《窃听风云》,还是《寒战》、《毒战》、《伤城》等反响较好的警匪片,其无一例外都在找寻着一种突破。警匪片就一定要场面火爆么?就一定要正邪分明吗?就一定要阳刚热血吗?显然,在进入新世纪的这二十年里,庄文强等香港电影人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无双》里确实有热血火爆的成分,金三角那场枪战戏场面确实让人过瘾,但这并不是主流,整部电影的调子是阴郁的,人物也是幽深难测的。在《无间道》、《窃听风云》、《寒战》等片中,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西装革履、体面光鲜的精英形象,但这些光鲜的外表却仿佛一套重重的铠甲,让人物内心的沉重感更甚。发哥饰演的“画家”完全符合这二十年香港警匪片对于人物探索的转向,除了《无双》片名出现前的警察形象,“画家”真正的出场则是完全贵族范儿的:发哥一手快速玩儿着魔方,一手摇荡着高级红酒,谈论的是丢勒的《骑士、死神与魔鬼》,面带“和煦温暖”的微笑,却让人总是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香港警匪片中这种对人设的探索,让《无双》将叙事焦点牢牢固定在人物自身,从而使人物自身的性格和内心得到更大维度的解剖——观众不再单纯被故事和场面吸引,更多是对人物的这种解剖深深着迷,这也是《无间道》给香港警匪片最大的启发和贡献。《无双》里的李问异常的忧郁,他从一开始就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前行,立志成为画家的他最大的天赋却是模仿,从替别人仿制名画到去仿制美钞。而“画家”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一面是温文尔雅的贵族绅士范儿,但另一面又是极为残忍嗜血和行为极端的,而这两面的转换也许中间不超过几秒钟。《无双》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叩问,比起以往警匪片对法律和正义的痴迷,从《无间道》到《无双》,其实可以看到一条非常清晰的线路。那就是新世纪之后的香港警匪片更倾向于对人性的描绘,尤其是有着强烈心理冲突的扭曲人性的解剖,更真实和残酷地表现出了警匪世界的丛林法则。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人物内心的这种强烈的冲突和扭曲,最终会将影片的主题内涵推向一个更深的维度。是的,这里我们强调的是主题的“深”而不是“高”,这正是庄文强从《无间道》开始十年磨一剑的参悟。《无间道》将影片故事主题的图腾上升到佛家的高度,以俯视众生之态统摄全篇,这固然堪称空前妙笔。但时代在向前发展,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互联网成为人们最为普及的生活支撑,人们对自我和他者的分别渐渐无法通过容貌外形来辨识,因为外貌只不过是一个掩藏思想与心灵的“壳”而已,在网络时代,“我是谁”这个疑问从未如此让人们痛彻心扉。这个时候,更“高”的主题将天然失去观众的认可,而更“深”的内涵将得到普通人更多的共鸣。
所以,《无双》虽然讲假钞的故事,“真”和“假”一直是影片围绕的重要义群,但却并不想向是非黑白的高度进发,而是铆足了劲往人心深处挖掘。李问为自己只会模仿而痛苦万分,生活的窘迫、世人的嘴脸,特别是画廊经纪人反复说的那句“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梵高,其他的第二个、第三个都没有价值”,像一条灵魂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滴血的心。然而,发哥却凝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任何事只要做到极致就是艺术”,大声对他说“只看到黑和白的人永远都是失败者”。李问面对着女友画展中永远卖不出去的那幅自己的作品,耳边响着女友有些责备更多是担心的质问“难道以后你就靠画假画……”,还有画廊经纪人一如既往的贬低,庄导的镜头只给了李问上半身背影的特写:一直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李问突然笑了,笑得肩都在抖,他很痞子气地低头点上一根烟,然后烧掉了自己的画,从后侧方观众可以看到他的嘴角弯出了一个邪魅的弧度,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在那一刻,观众在《无双》中感觉到了一种直指人心的震撼,这是一种不同于《无间道》的震撼,更多带着一丝浓厚的心理共振,那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我们都在面对的内心焦灼和愤懑。也正因此,《无双》虽然在故事性和叙事结构及技巧等方面已经达到“不可剧透性”的极致,但庄文强在接受采访时却坦言《无双》有着更多元素,“不怕剧透”。比如,《无双》中的演员都奉献了自己的最佳状态,特别是发哥在《无双》中很拼,六十多岁的人仍然表现得像三四十岁的壮年。没来由就想起发哥那部在1986年上映的《英雄本色》,当年的小马哥说:“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三十二年过去了,香港警匪片历经波折苦痛,决意自我救赎,它理应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辉煌。救赎之路也许漫长,但并非没有方向,也许就藏在庄文强十多年前决意重新磨剑的时候。那时,曾志伟饰演的黑帮大哥韩琛正在为整个《无间道》系列开篇:
“五年前,屯门大兴村,皇宫大酒楼门口的停车档,开张大吉,我和弟兄们,雄心壮志。谁知道开张还不到半个月,每天平均被人扫荡1.3次,一年内,死了六个兄弟。佛祖保佑!师傅说我这条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我不同意,我认为出来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决定。你们跟着我的日子最短,底子最干净,路怎么走你们自己挑!祝你们各位在警察部一帆风顺,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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