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读到东坡先生送好友陈季常的诗,其中有两句是“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
想象之中,堂堂七尺大汉,不过是与朋友多聊了会天,兴之所至而一夜不眠,这在当今简直是司空见惯寻常事,彼时,身为贤妻,感夫君之应酬辛苦劳神,难道不是应该立刻下厨洗手作好羹汤,然后举案齐眉端入厅堂的吗?
偏偏这位人妻一声怒吼,竟吓得季常同志手仗亦跌落在地,心内茫然,与老友一夜畅聊的兴致没准儿也早已吓得逃之夭夭了。
狮子吼一词本源于佛教,意指“如来正声”,佛教经典里称“狮子吼则百兽伏”,以此来说明佛祖讲经时声震寰宇的威严。
因河东是季常之妻柳氏的郡望,所以段子手东坡先生便以河东狮子吼来比喻朋友之悍妻。
唉,想来与这些有学问的文人交往真是件极风险的事,一不小心,河东狮吼竟成典故,后世遂将怕老婆的人戏称为季常癖,其夫人也因那一声怒喝而青史留名,这恐怕是季常夫妻始料未及的吧。
台湾作家张晓风有一位姓杜的同事,爱憎分明,看到不顺眼的人或事他非爆出来不可,这么豪爽的真性情,加之他这人还毛病甚多,带棱带刺,所以在办公室里对他敬而远之的人不少,这大抵便是现今所谓的低情商吧,反正总而言之就是不太招人待见。
不过,后来读到他的一桩轶事,忍不住又乐了,这位杜公不仅情商很高,而且智商还非常了得!
有一次,他极讨厌的一个人调到别处去了,后来得意洋洋地穿着新机关的制服回来,他不露声色的问:“这是制服吗?”
“是啊!”那人愈加得意。
“这是制帽?”“是啊!”
“这是制鞋?”“是啊!”
那个不学无术还自鸣得意的家伙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应过来制鞋、制帽居然是指丧服的意思。
这位杜公,分别是制敌于无形间的武林高手呀,想象着他手握茶杯,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走了开去,当真还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
不过,掩卷偷笑之余,也不免冷汗涔涔,赶紧反观自己,不晓得周遭师友是否也有这等厉害的人物,也不晓得自家是否也曾这么不知不觉间被人骂了解恨。
曾经听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起诉别人恶意中伤他,理由是那人把他说成是河马,法官问他什么时候的事,答曰一年以前。
法官心中纳闷:何以你一年之后才来起诉呢?
答曰:因为我才知道河马长什么样子呀!
大笑之余,忍不住心里又替那人委屈,多冤呀,若是当年的生物课上得认真一些,若是平日里多读读书,哪怕是多看看动物世界,想必当即便可以反驳了去,哪里还会有这么一桩公案,又哪里会让那骂人者偷偷乐了一年。
转念又想到了被杜公不动声色辛辣嘲讽过的昔年同事,不晓得后来他会不会知道制鞋制帽的意思?估计是会的。行年渐长,人的阅历学识或多或少总归会增加些吧,或者没准某一天,他也读到了张晓风的这篇文章,对号入座之后,虽不至于对簿公堂,心里想必还是会郁闷一阵子吧。
明代名士苏竣把朋友分为四类,曰:“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畏友也;缓急可共,死生可托,密友也;甘言如饴,游戏征逐,昵友也;和则相攘,患则相倾,贼友也。”
唉,那些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若与其为友,实在是让人又爱又恨,我估摸着倘相处之时,有这种心态的话,可能会成为死生可托的密友,但更多半的可能性是会把他们当作畏友。
畏友一定会有渊博的学识,从而让人内心倾慕,而且因为你知道他的能耐,所以偶然间的一个欣赏眼神,一句淡淡夸奖都因犹为难得而让人受之欣欣然,可是,天知道哪一天,自己的言语行为处事风格入不了他的法眼,同样的那一副伶牙利齿,芒中带刺轻易地就扎出自身的小来,故而又难免让人心生敬畏。
身边有了畏友,便须得韬光养晦,逼着人苦哈哈地努力提升自己,否则恐怕连人家的言外之意都听不懂,更勿论那种会心处相视一笑,彼此了然于心的境界。
如此看来,与这些个有学问的读书人为友,怕也是件累人的事情,不过,累则累矣,却又实在是乐在其中,让人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