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一撮小胡子的青年男人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自己手中的烟，翘起二郎腿，把脑袋抬起来，面朝天花板，盯住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白炽灯。已经被灰尘弄得有些脏的白炽灯发出忽强忽弱的光芒，照亮被大量的照片和海报贴满的四面墙。贴在墙上的照片和海报都足够宽大，大部分是黑白的，少部分是彩色的。照片和海报上方的人也是多种多样，有黄种人，也有白人和黑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裸露在外，展示出他们身上不同形状的文身。从照片和海报上看，在所有的文身图案中，最受男性青睐的是阴森而恐怖的骷髅图案，还有龙、虎、狮子、狼、毒蛇等各种凶猛野兽。女性身上的文身图案则大都是蝴蝶、凤凰等图案，或者文字和建筑图案。
“吱嘎——”
斑驳的旧木门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它被推向屋子里侧，晃晃悠悠地颤抖，差一点碰撞到墙壁上。
“魏哥，我们来了。”
江攀龙张开右掌，一把拍在旧木门的表面，随即从门口的台阶走下来，一直走到房间另外一侧的柜台前，向半躺在椅子上的小胡子男人打招呼，随即开始打量店铺里的陈设。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文身店。和大多数同类店铺一样，这家开在闹市区的文身店的规模不算大，也比较偏僻，不太容易找。如果不是吴国坤给他指路，他不知道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家被紧挨在一起的老居民楼围住的店铺。还好，店里的床铺、座椅、操作台和各种工具全都是干净的，从表面上看，看不到一点污渍和灰尘。
吴国坤扭动自己肥硕的身躯，从大门里钻进来，站到江攀龙身后。跟随在最后的胡侃反而不着急进门，只是停留在门口的台阶上，用带有几分怀疑的目光看向既有些像落魄艺术家、又有些像地痞流氓的小胡子男人。
“哦？你们来啦？”
小胡子男人用力吐出一大口烟圈，把自己手中的烟塞进已经摆着十几个烟头的烟灰缸，用力把烟按灭，随即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大步走到吴国坤面前。他先抬起手，在吴国坤硕大的肚子上连拍两巴掌，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怎么样啊，胖子？又胖啦？”
“魏哥，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发小，飞龙。”
吴国坤上前一步，抬起自己肥厚的大巴掌，把掌心伸向江攀龙。一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刚好从他手腕偏下部的位置显露出来。这一行字母大约只有绿豆大小，只有瞪大眼睛仔细看，才能看清内容。
“他打算给自己弄两条龙。”
“哦？”
小胡子男人眉毛一扬，昂起头，看向比他整整高出大半个头的江攀龙。
江攀龙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他失恋了，”胡侃摇头晃脑地说，“想发泄一下，也想给自己留一点纪念。”
江攀龙面无表情地把脑袋转回去，看向胡侃的脸，没有说什么。
“好吧！那就做好准备吧！”
小胡子男人把自己身上的皮质外套脱下来，打开柜台后方的窗户，在窗框前方用力抖动两下，尽可能把自己身上的烟味和烟灰弄干净。随后，他将悬挂在衣架上的一双手套取下来，戴到自己手上，并开始擦拭自己常用的那一套文身器械。
“你打算弄什么样的龙？在什么部位弄？”
江攀龙从自己的挎包中抽出自己提前打印好的彩色图片，将它摆放在柜台上。两条龙的长度完全一样，左侧的那条龙有一对血红色的眼睛，右侧的那条龙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两条龙身体周围都围绕着火焰般的血红色花纹。
“就在我的两条胳膊上面弄。前臂。”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江攀龙脱掉自己的外套，露出自己贴身穿的短袖上衣，并将自己的双臂平放到座椅前方的操作台上。
小胡子男人开始对着一双满是肌肉的强健手臂操作。不一会儿，第一个龙头图案开始从皮肤表面显现出来。
“怎么样，胡彪子？”站在一旁的吴国坤开始怂恿胡侃，“你要不要也弄一个？”
胡侃扭过头，看向江攀龙的侧脸。江攀龙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只不过，他的双手一直紧握成拳。
“我？还是算了吧……”
“怎么？你是怕疼？还是怕痒？”吴国坤挽起自己的袖口，并撩起自己的宽大衬衫，把自己右臂上的骷髅图案和肚脐眼上方的蝴蝶图案先后展示出来。
胡侃没有再回答，只是摇头，聚精会神地紧盯江攀龙的双臂，注视第一条龙的图案渐渐由残缺变得完整。
小胡子男人脸上的表情始终很轻松，像是在画一幅普普通通的简笔画一样。
“好啦！”
最后一步完成之后，小胡子男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从操作台前方站起来，连续击掌。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崭新出炉的这件新艺术品十分满意。
江攀龙缓缓地睁开眼，低下头，看向自己皮肤表面的两条龙。两条龙都被绘制得栩栩如生，和他的照片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活动自己略微有点发麻的双臂。
“你们学校真的不管吗？”小胡子男人重新点燃一支烟，走到窗户边缘，大口吸起来，“不会有人问？”
“哎呀，不会！你放心吧，魏哥！”吴国坤率先开口，一边挥舞大巴掌，一边露出放松的表情，“在我们学校，只要不惹出大事，无论你自己悄悄地干什么，基本都是没什么人管的！这不，我弄的这几个，都是衣服能遮得住的部位！只要不在宿舍外面光膀子，别人都看不见！”
江攀龙接过胡侃帮他拿着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包。
“谢谢你，魏哥。”
“不用谢。”
小胡子男人接过江攀龙递过来的钱，点清数额，把钱收好，随即抬起空着的左手，轻轻地摆手。
“你是叫飞龙吧？不要再想太多。”
江攀龙的嘴角略微抽动两下，露出略有几分勉强的笑容。自从因机缘巧合而认识师父张俊卿、正式进入卡牌游戏界之后，无论任何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对他说出什么话，他都完全不会介意。
“女人嘛，无非就是那样，”小胡子男人一边耸肩膀，一边摊开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再说，学校里的那些感情，有几个能最终成真的啊？不都是小孩们玩过家家吗？俗话说得好，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嘛！”
“哈哈。”
江攀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干笑两声，随即转过身，向店门走去。
吴国坤和胡侃仍然一前一后的跟在江攀龙身后，像他们来时一样。三个人排成一列，走出不算宽阔的文身店的大门。
小胡子男人望着三个宽度不同的背影，口中发出一声略微有点发涩的苦笑。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我真的不需要。”
齐思颖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出来。她的声音很轻，也很低，如果不仔细去听，几乎听不清。
随后，电话便被挂断，只剩下短促而清脆的“嘟嘟”声在手机中连续回响几下。
刘长林愣在原地，握住手机的右臂仍然保持向上举起的姿势。将近一分钟之后，他仿佛被抽走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般，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身体倚靠到椅子的后背上。
他目光呆滞地注视前方，注视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注视马路前方来来往往的路人。
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他才回过神来，拿起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重新响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接听电话。他自己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边低声答应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话，一边机械地点头。
打完这个电话之后，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挪地走到马路边缘，伸出手，拦下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出租车停靠在一家饭店门口。
付完车费之后，刘长林面无表情地走下出租车，向饭店的门口走去。他没有去理会守候在饭店门口的服务员，而是直接向通往包厢区的通道走去，口中不停地低声念自己刚刚在电话里听到的房间号码。
“哎！这边！”
刘长林刚刚走到他要去的房间门口，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青年男人便从虚掩着的包厢门中走出来。看清刘长林的身影之后，他便露出焦急的表情，不断向包厢的方向挥手，催促刘长林。
“你怎么才来啊？部长和副部长都等急啦！”
刘长林没有说话，只是略微向迎接他的同伴低头，随即转过身，走进包厢。
包厢里的圆桌周围已经坐满人，只有一个比较靠近房门的座位是完全空着的。坐在圆桌周围的人，全都是青年男女。从外表上看，每一个人都是学生的模样。但是，其中大多数人的打扮和神态却又有些不太像学生。坐在主座上面的青年男人戴着一副圆形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上班族常穿的衬衣，正在从挂在自己椅子后方的西服外套里抽出自己的手机。另外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青年男人则留着一脸胡子，一只手夹着一支烟，另一只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很老练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并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满桌的菜肴丰盛无比，像是在宴请某位重要的贵宾。围坐在桌边的其他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拘谨，全身都是放不开的样子，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是喝酒还是吃菜，全都慢吞吞的。
“部长好。副部长好。”
走进包厢之后，刘长林不急于落座，而是先走到主座边缘，俯下身，先向主座上的青年男人低头问好，再向满脸胡子的胖子问好。
被称为“部长”的眼镜男人露出略微有点不耐烦的表情，向空座位的方向摆手，示意刘长林赶紧坐下，并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夹起自己刚刚空出来的酒杯，把杯口转向坐在自己旁边的男生。坐在一旁的男生连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端起桌边的酒瓶，给“部长”的酒杯倒满酒。
倒满一杯酒之后，“部长”便立刻转过身，转向坐在几个女生中间的短发女生。
“胜男，你也喝几杯吧？”
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穆胜男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主座的方向。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叫她。
刘长林也忍不住把目光转向她。他发现，此时此刻，在这个包厢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可以真正说是“平淡无奇”，也就是是，完全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不喝几杯，说不过去吧？给我一个面子，也给我们整个部门一个面子，好不好？”
“部长”用两根手指夹起酒杯，轻轻地抿一口酒，随即转过头，扫视圆桌周围的所有人。
桌边的其他人纷纷转过头，转向穆胜男，并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或者勺子。
穆胜男没有说话，露出有些无地自容的表情，双眼看向自己面前光洁如新的盘子。
“这样吧，”眼镜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向天花板上的吊灯一指，“只要你喝个够，我就一定让我叔叔去你弟弟的学校打招呼。只要我叔叔说一句话，你弟弟惹的祸，保管能摆平。”
刘长林的目光微微一变。
坐在“部长”和“副部长”周围的几个男人纷纷对穆胜男露出坏笑，其中两个人还开始鼓掌。
穆胜男似乎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一般，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自己面前的酒杯，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宴会直到很晚才结束。
“部长”和“副部长”在男生们的簇拥之下走出饭店的大门，分别钻进早已在饭店门口停靠好的两辆车里。女生们也自动分成两组，其中一组钻进刚好在路口停下的出租车里，另一组则沿着饭店门口的马路往远处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刘长林是最后一个走出饭店大门的。走出大门后，他便加快脚步，走到正在扶着墙往前走的穆胜男身边。除了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的她。
“我……我送你回家好吗？”
穆胜男身体一晃，向刘长林倒去，整个身躯瞬间倒在他的胸怀里。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她顺手搂住他的肩膀，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
20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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