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与万美玉

    我有一段短暂的飞行员生涯,虽然我的一生都患有恐高症。

    那是在不算太久以后的一个时代,我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世界大战、自然灾害,总之是类似的一场浩劫,世界回到了麦克斯逃亡的荒芜时代,工业回到很原始的状态,但至少我们还有飞机。而且,我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但,这也说明有战争。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飞行员,战斗机,荒芜之地,恐高症,都不是,重点是万美玉和她在织的毛线袜。

    她并不叫万美玉,只有我那么叫她,或许是我片面的认为她与我非常不喜欢的作家冯唐笔下那姑娘有某种共通的热烈执着,或许只代表我对年轻的美好幻想。

    我从没见过她,除了在梦里,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像黑夜和白天之间离得那么近,形影不离,紧密相随,也像那么远,我们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个时间,我们总是先后到达某个城市,某个地点,某个场景,某个氛围,某个情形,我知道她来过,她知道我会来。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设想过,在某处,如果她多留一会,我提早一刻,得相见,不过我又想了想黑夜要跑多快才能赶上白天?

    所以当那天我见到她时很意外,又觉得早该如此,就像一件合情合理的事,一桩天遂人愿的姻缘,历经岁月变迁,克服重重阻隔,终得尘埃落定。

    那似乎是个下午,我执行完飞行任务,我每天都重复同样的飞行任务,由于技术的大幅后退与新生荒谬的科学原理,我的座机起飞之前外观看起来很像21世纪老年妇女去早市买菜拉的小车,或者也许就是那种小车改造的,只不过我的座机有四个轮子,而不是买菜小车的两个,并且我脚下还有一个加速器,用于获得起飞时的速度,有一根带子会把我绑住固定在座位上,整个飞行过程我都是裸露在风中的,右手有一个拉杆,用于拉起机身或下降。每天,我以半仰卧姿态坐在飞机上,绑上背带,踩下加速器,当感到速度已经达到机身颤抖或者跑道即将到头时,就拉起拉杆,机身会以45度角陡峭的拔离地面,并根据当日风力级别伴随不同程度晃动。在21世纪的科技里,飞机一般要上升至1万米,穿过对流层,到达平流层平飞。而我因为患有严重恐高症,所以一般起飞爬升到30-60米的高度就必须进入平飞状态,我的飞行员生涯,从未进入过平流层,还有一个技术疑点,我不明白我的飞机没有机翼是靠什么飞起来的。

    每天我重复这些流程,滑行,起飞,在空中巡视,发现敌机,用意念炮将其击落。。。大概有一万次,我也成了王牌飞行员,直到那天见到万美玉。

    那个下午我突然进入一个从未进入的房间,像21世纪80年代的医院或者办公室或者任何那样一类地方,白色斑驳的墙壁,绿色的腰线,老旧的淡黄色木质桌子靠墙面窗而放,窗外阳光明亮,抑制下的炫白,万美玉面窗而坐,我一进门看到她的背影,消瘦柔弱,却又倔强的挺拔,我才明白那满满一窗炫亮的不是午后的日光,而是她的灿烂,在一万次王牌飞行任务之后我突然发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

    于是我们做爱。关于这一段,我很遗憾,我不记得任何情形,细节,手法,体感,我不记得,就像我打开二十年前的笔记翻到某一天,上面写着我做过却又遗忘的事情,我不记的所有的一切,但那褪色的字迹却是鲜活沉默的铁证。事实上看到她的背影和满满一窗灿烂以后我就失忆了。从那个下午到下一次飞行任务之间,记忆剥夺了所有感觉以后只留下一句话:你们做爱了。我只能相信它,从此对她肌肤的触感,吻的气息,纠缠的韧度,不知该叫幻想还是回忆。。。。。。但我们唯一的一次做爱,却不能记住更多,我很遗憾。

    在那个下午之后,不知又经历了多少次起落后,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还是那个房间,在进去之前我正坐在走廊里唱一支歌,一支属于飞行员的老歌,刘德华的《黑蝙蝠中队》,我只唱到“秋风无情,吹落叶飘满地,流水无心,向东去的涟漪”,一个姑娘突然在我身后说真好听,说完就跑了,我脸红,脸红时就唱不下去了,我突然意识到是她,我起身追进了房间。她还坐在那里,桌前面窗,背对着我,这一次窗外没有那么明亮炫白,她正在织一只橙绿相间的毛线袜,我过去吻了她,而后亲热的和她并排坐在桌边,那感觉就像你已经娶了她一辈子,又像恋情稚嫩的初中生,她说她在给我织袜子,羊毛的,这样冬天飞行就不会那么冷,上次已经织了一只,是羊形的,这一只是狗形的。我想开口问她为什么是这两个形状,我想告诉她我们再做一次爱好不好,我想问这么久她去了哪里,我有比一万次飞行更多的话要说要问。但在所有问题和话语即将涌出时,突然进来了一男的,中等身材,面貌不详,他愤怒而激动,说你们在干什么?!万美玉突然退开,尴尬羞愧。

    意识对我说:“那是万美玉的丈夫,你对他说,你和万美玉没什么”。我似乎照做了。

    我不能判断这次失忆是多久,也不记得那天是如何收场,我不能按照理想主义的方式想象,因为对现实那太残酷。万美玉不见了,再也没见过,我甚至不知过去了多久,几年?想到这里,我绑紧了背带,踩下加速器,沿着街道滑行准备起飞,看着两边低矮的建筑,我知道自己的靴子里没有羊毛袜。我拉起拉杆,机身颤抖中离开地面,爬升。阴霾的天空中有一团云雾,被什么搅动,突然钻出了庞然大物,一架麦克斯款的银行战舰跌落云层,我爬升,它坠落,我恐惧而冷静,按下拉杆,在它巨大的舰身碾碎我之前彼此擦过,同时坠落地面。我取下护目镜,望着瓦砾间它庞大的舰体,突然觉得它就是我一万次无谓起落的根源,某个现实坍塌了。我回忆起来很久之前的片断,久到那时我还不是飞行员,咖啡馆里,那是个冬天,炉火很旺,万美玉低头玩手机,我说俄罗斯有家咖啡馆特别棒,一起去吧。

    我绑紧背带,踩下加速器,驶向绿色的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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