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

在冰岛巴卡盖尔纪济，老人徘徊在黑色的海岸边。他一个人默默端详着那大小不一、漂浮在暗蓝色大海上的浮冰，他们正随着海浪慢慢远离海岸线，在灰色的天空和黯淡的海水之中，只有这浮冰是纯白的，他们的白是那么耀眼似乎他们本身正发着光。海风轻轻的起了，由海面吹向陆地。老人将苍老的脸庞迎向海风，任凭微风拨弄着他的和浮冰一样洁白的银发。风在他的耳边微喃：春天来了。是的，老人早就知道了，那是前不久初春的早上，被冻结成冰原的大海在金黄的阳光下发出了阵阵沉重而骇人的悲鸣，老人明白：坚冰已经融化，大海要回来了，春天要回来了。

老人喜欢冬天，就在两个月前冰岛最寒冷的时候，他看着茫茫大雪扑遍大地，掩盖住了万物的间隙与隔阂，丑恶与污秽。老人也喜欢春天，他看着眼前渐渐消失的光点，如同天下所有大不幸之释然，他用刻满皱纹的手温柔的抚着海岸边随风微颤的蔷薇花花苞——拜冰岛的寒冷与巴卡盖尔济稍贫瘠的土地所赐，这些在夏天才开的蔷薇已经早在春天就吐出花苞，像是一种悲哀的诅咒。

“但这份诅咒也许，也一定是一种祝福”，老人这么心想着，如同祝福着世间万物在此刻于蔷薇花一起悲剧的重生。

良久，老人稍微收回了神，然后就悠悠的、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木质盒子。他虔诚的用双手捧出那把色泽亮丽、纹理悦目的木质小提琴。这把琴很老了，比他的孩子都老，但是老人待她那么细致柔和仍旧如同待他曾经年幼的孩子。风渐渐变得冰冷，天色开始黯淡。老人估算着时间，现在应当是黄昏了。熟练的，老人把琴搭在肩上，右手拿着的琴弓，也在第一个音符就位。“那，让我们开始吧。”

老人的家就在巴卡盖尔纪济的海岸线旁，自从他的妻子与世长辞后，每天下午他都会在靠近灯塔的黑色沙滩边默默拉奏小提琴，“给所有人又不是任何人的歌”，老人一直坚持着这个与妻子一致的信念，日复一日的演奏。琴是老人曾经送给他的妻子的——作为结婚纪念物，而在他们最后一次告别时，这把琴又成为那位天使给予老人最后的礼物。人啊，来了又走，走了又不知何时会回来；人啊，因为偶然的、命中注定的遇见，留下了彼此的真情然后又匆匆离别。

那已经是久远的故事了，但是老人总感觉妻子还活着，一如往昔，谦卑的默默守护着他。应当感到悲痛吗？意识到绝对的失去应当悲痛万分吗？应当遗忘吗？在最后的最后所有淡却的悲哀会失去意义吗？

小提琴的哀鸣混杂着海浪的哗哗声和海风的呼呼声飘至远方，老人感觉自己的音乐似乎可以通过他旁边高大的灯塔共振传向大海深处。琴弓在琴弦上的一来一回简单的如同生命的诞生与死亡，音符华丽的绽放然后逝去，那么短暂，那么悲哀！美啊！多么美丽！是的，应当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过去了很久，也许有一天你都已经可以笑着说出来那时的凄美哀伤。有些故事珍藏在心中，也许你已很难能再回忆起那时的悲欢离合。但是你很清楚，那时眼泪划过脸颊的触感，那份直击心灵的感动，那种令人眩晕的悲痛，都已经化作了自己的宝藏，永远在曾经与往后的日子里闪闪发光。

音乐进行到了高潮，琴与人与风与花与天与海，浑然一体，混沌了，混沌了，所谓的爱啊竟如此触手可及。癫狂、痴情、善良、罪恶、憎恨、爱情，此时此刻如何能分的清？老人又看见了，那一片幻象与梦境——梦与幻象曾经激烈的战斗着，如今他们何为一体，形成音乐。

老人险些流下眼泪，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悲壮能够撼动他了，唯有那最后一个愿望。老人心里和他的妻子一样充满谦卑，他知道，自从妻子走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馈赠。他在妻子于人世最后的弥留之际寂然的守护着，对她温柔的说：“妳走了，我会找一个美丽的日子亲自来天堂找你。”妻子微弱的微笑着看着他，沉默不语。“每天黄昏，我会在海边演奏。如果，那天的黄昏没有晚霞，只有从紫到蓝到黄到橙再到红的天空；如果，那天的黄昏天气晴朗，星辰布满在那斑斓的天空中，星河若隐若现的闪烁；如果，那天黄昏欧若拉刚好降临人间，她慈悲的在那灿烂的星辰与落日上撒下极光，那时我便去见你，带着黄昏、星辰与极光。”老人忍着泪发下誓言，他眼里的妻子在一片落日的余晖中发出愈来愈强烈的金光，直到一切都淹没在那闪光中。

最终，音乐迎来了结尾，天色也已经暗了，老人身边一片漆黑。唯有身旁的灯塔发出了强光，照向大海，老人顺着那束光看去，直到光芒消失在星光点点的天色与黑暗的海色形成的地平线的尽头，老人心想：那束光，就像希望。

终于，那天来临了。老人艰难的登上灯塔顶端，他抬头朝西望去，啊，是落日、星辰与极光组成的黄昏！那这就是最后一次演奏了！老人笑了，他把音乐献给万物后安然的收好琴，然后面对安详的大海，跨过灯塔顶端的栏杆，向前轻盈的迈出一小步，极速下落，老人像鲸鱼一样回归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