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原因與解脫的原理
前 言
「不安的原因和解脫的原理」原講於一九八八年冬,後整理成文字收錄在《廿一世紀的禪》一書。當初因現代禪根本道場甫告成立,庶務繁多,許多口語上的贅文未及去除,便由出版社的同修付印,成冊之後頗有遺憾。竊思再版之際,當重新修潤。可惜兩年來必須由自己處理的事務有增無減,一直沒能著手進行,近日因禪紹暨明澤同修,提議將本文從九篇演講中抽出,另製成小冊,廣為結緣流通,我因為珍惜同修的道糧,並且也好微補心中之憾,故而樂見其成,並先為之潤文。
創教已經兩千五百年,流傳迄今的佛教十分分歧,早在印度原本就有大、小、空、有之諍;傳來中國到了唐代宗派迭出,更有八宗並立的情形。大、小、空、有、禪、密、律、淨各有依止的經論,且一律稱之為「佛法」。這些佛法倘若大致無異,則不會使人困惑。但事實不然,不同部派、不同宗派它們的核心思想和修道次第,存有許多差異。有些差異屬根本性質,並不是「方便」云云所能加以調和和掩蓋,否則歷代各宗派的修行者,也就不會有彼此以對方為破邪對象的情事發生。古來雖有持著圓融立場的大師,卻也沒能釐清誰是誰非,只是另增添一家之言。多少大師面對當時分歧的佛法,尚且無法有效評斷,何況迭經更多時空因緣顯得更分歧複雜的今日佛教,一般學佛的現代人,又要如何去面對呢?
鑑於現代佛教徒,既承受學業、感情、婚姻、事業的壓力,卻又徬徨在各說各話、權威林立的佛門外不知所從,深感不忍,因此在一九八八年間開始提倡現代禪。當時的理念是:儘管佛教中不同宗派存有「了不了義、究不究竟」的爭議與懸論,但還是有相當一致的大原則和看法,例如三法印、四聖諦、六度波羅蜜、八正道、十二緣起,以及許多勸人要看破生死、萬緣放下等等修行的箴言。我們雖無力(或不需要)分判哪一個宗派最能代表佛陀本懷,卻可以直從這些共許的法要中吸取佛心甘泉。其次不論真理是什麼,既生乎當世,即應順應時代精神,尊重世間智者共識,且將一干諍論暫時擱置,而以恪盡職責、照顧身旁周遭的人為先,並做一個有品有格、理性寬容的現代人。繼之於日常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一瞬,淬煉平靜如水的定心和剛硬如鐵的意志。當學佛人具備這些涵養,歷經此番鍛鍊,人生已很少有足以擊倒他的刺激,或不敢面對的問題,至此方擁有堅實的人生。之後才各自去追求所宗仰的宗教境界——或老實念佛,或止觀雙運,或修四念住,或只管打坐……。三年以來和許多天真、熱情的道友,始終堅持這樣的學風。
願本文能帶給讀者些許信心——經由科學、人文的道路,依然有到達涅槃的方法。同時也利用這個機會在此感謝這些年來和自己同甘共苦的道友們,沒有他們的協助,就不會有現代禪這個教團!(編按:本篇演講於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曾以單行本發行,今將單行本之序移作前言。)
追求就是不安的表現
今天要談的題目是:「不安的原因和解脫的原理」。我們的背後好像一直有個東西在推著我們往前衝,不管衝的目標和方向是什麼都是不安的表現。人如果已經到達安心境界,是不會再有激情的。就好比一個功成名就的人,再也不會去計較一些小得小失一樣。
佛陀曾說:「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世間滅。」任何事物的形成和消散都有一定的原因。人之所以會生病是有原因的,人之所以愛生氣也是有原因的,什麼事都有其原因。今天人們之所以焦慮、自卑、不安是有原因的,這引起不安的原因是什麼?心理學家馬斯洛有這樣的主張:「人的不安,是由於五種需求的匱乏。」第一種需求是飢渴,以及性的部分不能得到滿足。第二種則是安全的需要,希望能獲得保證,確定自己能夠得到安全。第三則是需要愛,希望能夠被人愛。深一層的又需要被別人尊重,希望從別人的眼中獲得肯定與讚賞。第五項則是自我實現,往真、善、美、樂、愛、智發展的需要。當以上這五種需求碰到挫折的時候,人就會不安痛苦。
以上心理學家告訴我們的這些原因,我們都持同樣肯定的立場,這些的確都是讓現代人不安的原因。換句話說,現代人如果想獲得快樂,他的確應該去追求及滿足這些需要,並且從中獲得「安心」。
不過,事實上,不安的原因,並不只這些原因。透過佛法的修行,我們更會發現,人的痛苦跟欠缺意志力有關,人一直活在前瞻後顧的世界裡面,並且無法自由運用自己的心力,也是使人痛苦的原因。例如:明明知道沒有做虧心事,不須怕鬼,但還是會莫名其妙的恐懼、緊張起來,尤其到了晚上或無人煙的地方。明知道生氣不好,卻無法有效控制自己的脾氣;雖知明天的痛苦讓明天的我去承擔,今天不須為明天的痛苦而煩惱,但就是做不到。由於薄弱的意志力,使得人們平白遭受許多痛苦。
我們有一顆殘廢的心
如果我們的手只能伸不能縮,我們的腳只能跨出去而不能收回來,那麼這四肢可以說是殘廢了。對於自己的心,沒辦法自作主:不想生氣,偏偏要生氣;不想後悔,偏偏要後悔;不想緊張,偏偏要緊張。想想看,這樣的心不也等於殘廢了嗎?不安的原因除了也因為意志力不夠堅定,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所追求的東西是可變的、無常的。譬如,一個想藉財富使自己安心的人,註定一輩子痛苦;一個想抓著感情讓自己幸褔的人,也註定一輩子不安。為什麼呢?因為那些都是不可控的,並不是可以由你自己決定的。事業、感情、健康還沒來的時候希望它來,希望它來的心情就是一種苦、緊、罣礙的現象。其次,當想追求的健康、事業、感情,果真如願捕捉到了,希望它不要離開,謹慎的保護它,這又是另一種負擔。而且有一天這些東西註定會離開,它的離開不是你能阻止的,一旦離開的時候,對它產生種種依戀、懷念和悔恨,則又是另外一種苦。總之,只要我們追求的,是無常、可變的事物,則註定要痛苦的。一個有智慧的人,他會在他有生之年,去追求、創造一種不需要依賴任何事物也能夠讓他安然自在的幸褔。人類由於所追求的事物是無常的,不確定的,因此產生不安。
無明是一切不安的根本原因
不安的原因,除了以上所說的之外,還有更根源性的,那就是無明。無明是不安最根本,最內在的原因。
無明是什麼呢?無明是一股盲目的衝動,這種衝動是人類很久以來就有的一種業。我們沒辦法知道這個業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也不知道這個業到底從哪裡來,佛經稱之為「無始無明」——無始以來、不知所以、冥暗的衝動。這股衝動就像風一樣,當它還沒發生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它在哪裡,一旦發生的時候,也只能從它的作用——貪瞋和邪見反推它的存在,除非人已經徹底解脫、證入涅槃了,不然就無法確切明白無明是什麼。
解脫的原理在於親證涅槃
以上簡略列舉人類不安的原因。那麼解脫的原理又是什麼呢?人要怎麼樣才能解脫呢?當然根本之道是親證涅槃——念念現觀時間、空間、運動,乃至一切存在的人、事、理、物皆如夢、如幻、無常、無住、無核、無主。屆時不僅得以超越人世間一切的不安和畏怖,開闊的胸襟更如太虛穹空,無限的自在、安詳、寧謐。
證入涅槃固然為遠離憂怖、罣礙、不安最徹底的辦法,但證入涅槃的前提是見涅槃,也就是見道。印順導師在《成佛之道》特別提到「今天的學佛人,當務之急,唯一的目標,應該是初果。」也就是必須先要親見涅槃。就好像牧牛者,倘要馴服野牛,必先見牛、得牛。在解脫道上,如果沒辦法先確定、認明何者是涅槃的話,那麼修行將缺少明確的目標,工夫也將缺少匯集點,而總是在涅槃邊緣遊蕩。為了要徹底止息不安和憂怖,必須證入涅槃;為了證入涅槃,必先親見涅槃、破除分別戲論,證入初果。但是破除戲論,對時空萬有如夢幻般的存在這一事實,具真知灼見的確認,又談何容易?如果沒有具備禪定是不可能獲得這種稱之為「般若」的智慧的。為什麼呢?原因有二:第一,因為我們的心太亂了,觀察不到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種種執念。
禪定是體驗涅槃不可或缺的要門
古人曾說:「水清魚自現,心靜思自明。」這句話告訴我們,一個人情緒如果很浮躁,對事情的判斷也就不會客觀、公正。一般常人的心雖比脾氣暴躁的人平靜,可是常人的心卻比打坐修定者浮躁。心情浮躁則不容易看清真相、認識自已。一個定力深的人,反省能力也會深,當他打電話給朋友,他會反省是不是有不甘寂寞的成分存在?當他為事業忙碌時,名義上雖是為了一家大小,但他會反省其中是否也有個己的欲望?當他批評別人是不究竟的外道時,他會反省是否心中藏有嫉妒的憤懟?定力不強的人,一般反省力也差,總會不自覺地自欺欺人(非蓄意的),既不認識自己,又把自己並不認識的「道理」告訴別人。表面上是為了破邪顯正,其實內心是嫉妒他人的名利;名義上是關心朋友,其實只是自己不甘寂寞。我的意思不是說不應該去關心朋友,而是要認識自己,如果有不甘寂寞的情形,有嫉妒的心,自己要明白。人只有對自己沒有武裝,沒有防衛,才有辦法看清並淨化自己的意識。而無明則是更深極甚深,我們真正的動機和企圖,尚且不易察覺,何況是根深蒂固、與生俱來的時空實在感?人類的執著、恐懼、不安……,到底從哪裏來呢?除非自己的心經常處在禪定的狀態——「如密室裏的燭光,明亮、清晰、穩定、不搖、不動」,不然就無法觀察到。日常生活,為了想清楚一件小事,尚得讓自己先靜下來,何況是觀照宇宙人生的道理呢!
第二,則是因為佛教的涅槃智慧,本質是經由反覆地修正身心行為、淬煉身心行為才完成的。如果缺少禪定,則將使人根本無力去執行透過內省、觀察而確認某些劣根惡習必須立即加以揚棄的這件工作。這種困難,我們可以做這樣的說明:例如想好好孝順父母、善待妻兒、不再打小孩的人,如果對於這些已知的「真理」,都沒辦法有效地貫徹執行。或者明知道酗酒、賭博、吸食麻醉藥品是不好的,但卻改不過來。類似這種明顯的惡習,如果都無法立即修正改進,那麼如何能指望他揚棄微細、隱晦、深固的人性劣根呢?已知的易行的真理都做不到,對於艱苦難行的真理會做得到嗎?今天學佛的人,不是不懂道理,而是沒有力量去實踐道理。我們沒辦法去實踐它,不是因為我們不願意,而是因為業力強大,它拉住我們,讓我們心有餘力不足,我們想做卻做不來,我們就是這樣被業力牽引著。所以要頓見涅槃,一定要有禪定的訓練。古代祖師都說:「制心一處,無事不辦。」定力強的人,反省力、意志力、忍耐力、願力都強,只有具備強大的心力、願力和定力才能扭轉業的方向。
古代的人,由於藏經大都貯放在宮廷支持的廟寺裏面,要讀經典很不容易,所以一般的修行人智慧較淺,但定力很強;當他們聽到一言半句的真理,馬上就能貫徹到底。原始佛教的那些人,他們雖然沒讀什麼經典,但因為定力很強,一聽到苦、空、無常、無我、如夢、如幻等道理時,就能立刻做到,所以那時證果者多。
今天經典普及,一般學佛的人幾乎都讀過三五部經典;但儘管知道得多,卻因為心力不強,定力不足,所以大都流於慧解,甚少有親證道果者。誦讀經典當然有必要,但必須透過定力,才能悟入空性。不然,就會像口渴的人,只在河邊細數三千流水一樣,是無法止渴的。反之,只要在三藏十二部裏找到一、兩句真理,而能真正去實踐去貫徹,就能得到解脫樂。
由上所說,我們知道解脫應先親見涅槃;而親見涅槃,應先鍛鍊禪定。那麼,禪定要如何鍛鍊呢?
真正的禪定要在日常生活中鍛鍊
首先,提醒一個容易被忽略的要領:一般人修禪定,經常注重打坐的禪定;其實禪定的修習,更應該利用上班時、炒菜時、陪小孩玩時、在履行責任和義務時加以鍛鍊。為什麼?一個人如果一天只打坐一小時,剩下的二十三小時都不修禪定,那就好比燒一壼開水,燒一分鐘,剩下的二十三分鐘都在休息,這樣水不容易燒開。反之,如果在日常生活行住坐臥當中修禪定,那就像燒開水燒了二十三分鐘,即使沒有打坐——少燒一分鐘,水也容易煮開。如果進而再透過打坐加強修習禪定,那麼就等於二六時中都在修定,這樣很快就可以鍛鍊起禪定,於未到地定或於初禪得自在。這種境界的達成,花費幾個星期就能達成,所以極精進的修定要在日常生活中鍛鍊。
那麼禪定要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鍛鍊呢?有三個方法,都相當有效。第一個方法是謹記一句話:「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一瞬。」不管什麼時候,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莫停留,佛來斬佛,魔來斬魔,一切時地永遠活在現量,永遠活在眼前一瞬間。明日可能的困難和痛苦,讓明日的我去承擔,現在只管活在當下、活在眼前。不要前瞻後顧,前瞻後顧會使人心志怯弱、軟弱、不果斷。一個人如果能永遠活在眼前一瞬間,這個人就能體會什麼是「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能夠活在眼前一瞬的人,一旦工夫成片,就有辦法在眼前一瞬間體現涅槃的奧妙。
我們舉一個故事來補充說明。以前有一個人,扛著一壼百年的「女兒紅」好酒,走啊走的,一不小心繫酒的繩子斷了,他聽到「ㄎㄨㄤ」的一聲,卻繼續往前走,頭連回也不回——已成事實的, 毋須回顧懊悔!一般人常是回頭過來看一看,自我撫慰一番之後才放下,這是人們很難解脫的原因。我們能不能對已經不存在的東西、已經過去的東西,馬上放下,繼續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能夠這樣的人,就能逐漸體驗什麼是「只管打坐」。
若把這種心態融入打坐中會怎麼樣呢?一般人打坐之所以不能很快的在三分鐘以內進入定心的狀態,是因為老是前瞻後顧,不能活在當下。打坐時常想:「槽糕!我又起雜念了!」「糟糕!我又坐得不好!」人一直在追問過去和未來,其實妄念、雜念就在被你察覺時已成為過去,已經不存在了。人不須為了不存在的事憂惱,還沒來到的境界是不存在的,人也不必為它憂惱。一個修禪的人是具高度理性、高度自制的人。什麼是高度理性?就是超越人類前瞻後顧的習性,勇敢的面對現實,注視現實,觀察它,究明它,這才是真正的菩提勇士。
密勒日巴的弟子岡波巴大師曾說:「修大手印的人,要朝向不跟雜念為敵的目標邁進。」修禪的人和修大手印的人一樣,不要跟雜念為敵。雜念生起了,不要想:「唉呀!雜念又來了!」然後又想:「最好它不要來!」這種坐禪是很痛苦的。他不能在禪定裏得到喜悅輕安,因為他的打坐是掙扎、搏鬥的世界,而不是「落花任憑風去掃,柴門且待月來關」的自在、任運;不是「起唯法起,滅唯法滅」隨它、任它、不管它、不理它的境界。佛教是「非暴力主義」的宗教,即使對待妄念都不採取暴力,一切來隨他來,去隨他去。這個是把握「活在眼前一瞬」的說明。
第二個方法,或許更適合一般人,它所要把握的著重點和上一個不太一樣。這個方法只是記住並確實去實踐一句話——「活在過程」而已。我們一般人常活在目標裡,而忽略過程。例如趕搭火車,到火車站是目的,人就急急忙忙的,心裏只想到火車站而已,而過程中的景緻他都忽略了。口渴喝茶,就只是想喝茶,而煮茶、取杯、飲下的過程他都忽略了。到公司上班,目的是賺錢,但工作的樂趣他都忽略了。這樣的人活得「很辛苦」。一個能夠欣賞眼前片刻之美的人,必然是活在過程的人。雖然是要去台北搭車沒錯,但我活在過程裏;雖然想喝茶,但是手伸出去以及動個念頭,都不要放肆;炒菜時,把菜端上桌請大家品嚐是目的,但是可以慢慢來。又如我站在這裏,要把心情、感受講出來是我的目的,但表達的過程也不可放逸;你的點頭雖然是給我的回饋,但是點頭的時候仍然要留意安詳。能活在過程之中,將目的和手段、目標跟過程合為一體,渾然活在「一」的世界裏面,是很美妙的。活在「一」的世界裏面,才有可能去體驗「零」的世界。一個沒有達到「一」的世界的人,對於「零」是什麼、「空」是什麼,永遠都是在理論上、觀念上捕捉而已,不能有現量的經驗。
關於活在過程裏的要領,我也說一個故事,方便大家去體會。佛陀滅後一百年,有一個修行者,他因為沒有看過佛,不曉得佛的身相莊嚴到什麼程度,就去拜訪一位一百二十歲的老比丘尼,請她告訴以前看到的佛陀身相是如何的莊嚴。那老比丘尼對他說:「好啊!明天這個時候你來找我,我告訴你。」於是他就回去了。隔天,他真的來找那位老比丘尼,當修行者敲門時,老比丘尼說:「請進來!」他門一推,進去就跟她頂禮,老比丘尼對他說:「你起來!回去吧!」他說:「可是妳還沒告訴我。」老比丘尼說:「我說啊!你沒有資格問我佛的身相莊嚴到什麼程度。一百年前我用這個方法考驗舍利弗,他可沒弄翻我的油。你一推開門,就把我門後那滿滿一碟子的油潑了一地。回去吧!」那個修行者聽到這番話,感到很慚愧,並且也有所體會,回去之後努力修行,不久就證得阿羅漢果。想想看,這只是敲門請進而已,如果是我們,可能連門板也推倒了。那修行人把油潑到地上,表示他「活在過程」的工夫還沒到家。
接著,我們來談第三種鍛鍊禪定的方法,那就是要經常發願。可是如果發這樣的願效果是不好的,例如有人跪在佛前說:「我如果沒有把禪定鍛鍊成功,沒證入解脫的話,永遠墮入阿鼻地獄。」像這種願就沒有多大用處。或有人跟他的朋友說:「如果我騙你的話,會遭天打雷劈。」這都不會有很好的效果。人發願要具體,並且要循序漸進。例如經常打小孩,他就可以在朋友或在佛的面前發願說:「我某某從今天開始,如果再打小孩,我罰自己一個月不看電影。」如果你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就發這樣的願:「如果我在背地裡批評朋友,我罰自己一個星期不能看書。」這樣的人,他的意志力會慢慢增強;但是注意的是,如果你違反本願的話,要依願而行。你不能在違背誓言之後,又不去履行你自己許諾的懲罰,這樣禪定的鍛鍊就不會成功,你一定要切實遵守自己的諾言。人透過這樣的鍛鍊,對自己也會越來越有信心,身旁周圍的人會越來越喜歡他,他的人際關係會越來越好,意志力會越來愈強,連帶著禪定力也會與日俱增。
靜中修定與動中修定的原理不二
以上皆屬動中定的修法,至於怎樣在靜中修定呢?茲利用幾分鐘,一併介紹:其實靜中的禪定,只要運用動中的原理就可以了。換句話說,靜中修定與動中修定的原理不二。如果你在動中採取「活在過程」,那麼你就在觀察呼吸起伏時運用「活在過程」的原理,吸是你的目的,呼也是你的目的,但是過程要放鬆、安詳,不要急躁,這樣就可以。
如果你採取「活在眼前」的方法,以我的經驗來講,有三種所緣境可以為觀想的對象:
第一、是眼睛閉起來,雙眼垂簾的境界。我們眼睛閉著以後,自然就看到眼前一片黑暗,就將眼前的黑暗作為我們觀察的境界。如果起妄想雜念時,我們不要理它,因為活在眼前的人,「百年好酒罈破掉」是不回顧的,你只管繼續看著「這個」。如果你又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仍然把他拉回來,不要再想:「唉呀!我剛又去別的地方了!」就不要管這些,只管眼前的「這個」就好了。這是一個比較自然的方法。
第二個所緣境是「呼吸」。我們坐下來打坐的時候,什麼都不動,就只有呼吸在動而已。吸的時候知道吸,呼的時候知道呼,呼吸急的時候知道急,呼吸緩慢的時候知道緩慢,呼吸停止的時候知道停止,就是這樣,知道就好。如果想到別的地方,就把它拉回來,不要回顧:「唉呀!我剛剛又去那邊了!」如果能夠把這個個性鍛鍊成功,那就不得了!一個打坐能夠這樣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必相當能夠活在眼前;一個在日常生活中能夠相當活在眼前的人,打坐時也一定能在三分鐘以內就得定心。不管呼吸是急還是慢,也不管呼吸停止或是怎麼樣,息就是心,心就是息,心息不二,一直這樣,至於以後的演變只有實際去體驗的人才知道。總而言之,就是要不斷地活在眼前。這是第二個所緣。
第三個所緣是丹田。打坐熟練的人,通常已經變成丹田呼吸法了。他打坐的時候不是用胸部呼吸,也不是用喉頭呼吸,而是已經變成丹田在起伏而已。丹田伏的時候他知道伏,丹田起的時候他知道起,停止時知道停止;起伏很快知道起伏很快,起伏很慢知道起伏很慢。就是這樣,心跟丹田合一,化為一體,這也是我所謂的未到地定。
事實上,打坐時,突然想到別的地方去,並不會十分障礙修定;什麼最障礙入定?是「悔箭入心」,也就是對於不存在的東西產生追悔心。追悔不只是起一個念頭,而是心態上有焦慮。悔箭入心,才大大障礙禪定。一個活在眼前的人,看到桌子的時候,桌子便是他的宇宙;看到牆壁時,牆壁則變成他的宇宙。其實你打坐時眼睛閉起來東想西想,也等於眼睛張開看這裏又看那裏,正好可以繼續用功。如果你能這樣,你就能掌握「不與妄念為敵」的心態。繼之,再進一步把妄念捉回來,不會看東看西,飄來飄去,唯是住於所緣境而已,如此則是入定的前兆。
談到這裏,我想各位對禪定已經稍有具體概念了。禪定的鍛鍊可能三天鍛鍊成功,也可能三年、三十年才鍛鍊成功,這是以「道心」強不強為決定因素。道心強的人,一聽到這樣的道理,他就像流水相續一般不停地修行,沒有中斷。又像石頭丟入水中,一直往下沈,除非到底,不然就不停止地修定。因此禪定也好,般若慧也好,都不須花費很多時間就能習得。
現代人修定的基礎條件
禪定的鍛鍊雖然如上所說,有諸種具體的步驟,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專心一志立即去修習。而且就好像桌子有四隻腳一般,學習禪定的現代人,還有更基礎的條件需要培養。這當中包括要建立理性的信仰態度、學習科學的觀察精神、民主平權的性格以及開放心靈、疏導情慾等等。為什麼這些涵養可以做為修定的基礎呢?我們不如反過來說,沒有散亂就是禪定,減少散亂也等於在修定。一個人的心之所以浮躁、散亂、難得片刻平靜,除了是心志本身未經訓練之外,往往也因為導致浮躁、散亂的因素太多。譬如迷信、主觀、成見、專斷、自大、記恨、虛偽、撒謊、愛面子、好談是非、生活圈狹隘、缺乏正當娛樂、過度壓抑情緒,以及不規律的生活和過多的慾望、不切實際的理想等等,都會使人的心志更怯弱、更散亂。倘能先充實理性、人道的現代思想,並落實在生活中;對於未知的真理謹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客觀誠實態度;對於不同見解、信仰的人,抱著尊重、包容的民主胸襟;對社會保持適度的關心和熱情;已有的情慾(包括嗜好和興趣)只要沒有違背法律、沒有傷害別人,儘量發揮,無論是看電視、下象棋、品茗或聊天,都應給予滿足, 毋須理會種種宗教禁戒……凡此等等,都將成為道心不退的保障,和修習禪定良好的基礎。
不安的現代人經由開放心靈、充實現代思想、培養理性民主的性格,於日常生活中,攝心不放逸地活在眼前一瞬,進而打坐深入禪定,讓自己於禪定之境得自在,欲入則能入、欲出則能出,至此解脫也就完成一大半了。因為一個定力深、禪定已成就的人,只要三藏還在,那麼對他而言,佛陀就好像還在人間一樣,他自己去誦讀阿含、般若或禪典,都可以自己開悟、親見涅槃,不需要他人引導,而他身旁的人也就快要有褔了。
【即席問答】
問:李老師,我有三個問題請教您:
第一是,您剛剛在演講中提到加強意志力,可不可以以您自己的幾個例子告訴我們,你如何加強意志力?
第二個問題是,你剛剛談話中提到「只管打坐」,可不可以請您解釋這個方法?
第三個問題是,我接觸到一些學佛長輩,他們幾乎十個人當中就有九個人對我說:「如果你要修行,最好是出家,因為在家有種種的牽累、罣礙。」這點我想請老師說明一下。
答:好,我舉自己的例子談一下。
三年多前的七月二十一日,我開始寫修行日記那一天起我發了一個願:「我李某某從今天開始不再發脾氣,如果我再發脾氣,就把自己的小指頭剁掉。」從我發這樣的願,到今天為止,我沒有再發過脾氣。另外,我也發過這樣的願:「我從今天起絕對不在背後批評任一個朋友或任一個善知識。」從我這樣發願,一直到今天為止,我不曾在背後指名道姓批評任何一個善知識、任何一個朋友。這是具體培養意志力的例子。
第二個問題關於只管打坐。什麼是「只管打坐」?可以說初果以後的打坐,就是只管打坐;初果以前的打坐,是不安分、不老實的打坐。什麼叫「只管打坐」?「只管」這兩個字,相當於淨土宗的「老實」,所以「只管打坐」就相當於淨土宗的「老實念佛」。「只管打坐」的意思是什麼?是沒有目的、沒有企圖、沒有所求、沒有觀念、沒有動機、沒有盼望,不管它、不理它、隨它、任它、隨便、不在乎、無所謂地活在眼前一瞬間,這樣便是只管打坐。另外有一種人,他是打坐,不是只管打坐。「打坐」是他的手段,他偷心未死,想要開悟、想要證入涅槃,就是有一個偷心,所以他不能「我只是這樣而已」,他仍然有所企求,所以不是三輪體空的只管打坐。有人問一個禪師說:「你為什麼要來這裏?」他說:「因為我在這裏啊!」這些都隱含有只管打坐的意思在裏面。所以「只管」的意思,就是一切不管、一切不理,老實安分,只是繼續這樣做而已。
第三個問題是修行是不是出家比較好。我想,我們可不可以這樣問:「修行是不是換一件衣服比較好修行?」真正的出家是指禪定個性的鍛鍊,對物慾的淡泊,難忍能忍、難捨能捨,並表現在具體的修養上。例如怎麼跟同事相處?遭受突如其來的打擊,能不能保持清醒、平靜的心志?能不能體諒對方是身不由己的被業力所推動。真正的出家表現在如何孝養父母,體諒他們的困難;真正的出家表現在怎麼樣沒有目的的去關愛別人。不然的話,出家只是搬家而已,從台北搬到烏來,從烏來搬到南部而已,他沒有真正出家。佛經上說:「心離三界才是出家。」,心遠離貪愛染著,而身可能是在士、農、工、商,乃至可能在七情六慾之中。當然這牽涉到對七情六慾的看法,這些都滿微細的,我們暫且不談。在此只想說,真正的出家、真正的修行是可以在婚姻生活裏面體會的;真正的出家是可以在上班當中體會的;真正的出家是可以在炒菜、走路、投入社會運動、關愛社會裏面體會的。換句話說,我認為,人只要能夠沒有企圖的關愛別人,能夠認識自己、體諒別人,這個人不管有沒有剃頭髮,不管穿洋裝或是印度裝,都是出家;如果不能的話,走到哪裏都是在家。
問:關於您剛剛所談的「只管打坐」,是不是只要抱著「只管打坐」的目的就好了,其他不要去想;這一種跟印度有一種叫「無想」的打坐方法又有何不同?
第二個問題是,在修行路上,如果沒有一個好師父在旁指導,我們如何糾正自己修行上的錯誤?
第三個問題,就是您剛剛所提到的出家問題,這個問題也曾困擾著我。一般都認為,要修行的話,出家是必要的,如果沒有出家是很難修到某一個程度;但是如果出不出家只是外表上的差別的話,那小乘的阿含經典就不會一直讚歎阿羅漢出家的功德?
答:第一個問題,「無想定」我沒有經驗,無法置評。你所說的「只管打坐」,如果是不為什麼,只是這樣打坐而已,那還不是只管打坐,這樣已經是為了「我要這樣」而打坐了。真正的「只管打坐」,是能、所、主、客分離意識瓦解,活在現量、活在默照、活在不可言說的世界裏面,那個是涅槃境界,不是什麼無記定。如果說「只管」等於「解脫」的話,你是為了解脫而去打坐的,還是落入有所求,不是真正的「只管」。
第二個問題是修行沒有老師如何修?
其實修行不一定要有老師,我們很多人都過分的依賴善知識,其實應該以自為光。
特別是經論還存在的今天,一個真正採取實踐立場的人,鮮少不能在經論上得到無限的法喜以及真知灼見的引導。
我的意思是說修行的方法是否正確要問自己,修行走對的話,通常會跟樂、定、安、明、愛相應;也就是說,一個人要檢驗自己的修行對不對,可用這五件事情來衡量衡量。只要跟其中之一相應,就表示可以繼續;跟二件事相應,更可以繼續;跟三件事相應,更應該繼續;跟五件相應的話,那絕對錯不了。
第一個是樂。你自己樂不樂,你比你的師父更清楚,就好像病人比醫生更了解自己痛的部位,醫生替你治病還要問你哪裏不舒服?你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靠醫生。
凡是修行走對路的人,第一跟「樂」相應,第二跟「定」相應。「定」表現在穩重的個性上;你的個性越來越穩重,你對於自己的心、自己的意志力越來越有駕馭的能力,收發自如,這是定。
第三要跟「安」相應。「安」表現在沒有自卑感上。你在善知識的面前會不會緊張?你在大眾場合會不會緊張?在大修行者的面前會不會自卑?所謂自卑就是想變成他,有一短句這樣寫:「萬物各安其位而嘲笑人類。」杯子是杯子,手錶是手錶,萬物各安其位,人卻一直不安,一直想變,這就是「渴愛」。
第四是要跟「明」相應,什麼是「明」?能夠體諒別人,了解別人的苦衷,了解別人為什麼會這樣對待你。所以你如果能夠跟「明」相應,越來越了解別人,越來越認識善知識,越來越能從別人的三言兩語就感受到他的心情,這表示你修行已經走對,你要繼續。
第五個要跟「愛」相應,什麼是「愛」?愛跟喜歡不一樣。「我喜歡喝茶」,這個是喜歡,不是愛;愛的內容是給予、給他。愛跟喜歡不一樣,喜歡是把他捉來給我;愛是讓我給他。如果你對人、事、物能給予,而不是支配操縱,是真正的幫助他,沒有目的沒有企圖的給予,這就表示你修行的路走對了。
我們可以用這五項來自我衡量,何必一定靠善知識呢?
第三個問題是出家、阿羅漢果的問題。我至少可以確定,初果、二果不需要出家也有辦法證到!阿羅漢果離我們太遠了,就不要說;因為凡是沒有親證到的事,我們都會有疑惑的。例如,現在是九點三十二分,我手上拿一隻錶,當你看到的時候,你回去敢跟人家打賭:「九點三十二分李某某手上拿一隻錶。」你敢跟人家打賭,因為是你自己親證的。但如果我跟你說我口袋裡有一個銅板,不管你相信或不相信、了解或不了解,你的疑惑永遠存在。真知灼見的智慧是建立在「證」,而不是建立在「信」之上。凡是沒有親證的事情,無論你怎麼去辯解它、探討它、研究它、信仰它,你一定會疑惑的,所以有智慧的人不去爭辯他沒有親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