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若木木
01
夜深了,小区周围霎时静下来了。只留下几盏路灯亮在结了白果的银杏树巅,白花花的光透过树叶变得影影绰绰打在素菊脸上。
“哐啷”素菊熟练地拉下卷帘门,朝家的方向走去。家在路口的另一边,要穿过一条停靠着无数辆自行车和汽车的巷子,再拐个弯,才是家。
几分钟的路程,却硬是隔开了社会上的几个阶层。素菊家的店铺,开在万域小区的售楼中心旁。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全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身穿家居服纹眉红唇的女人们。这些人倒不是顶顶成功的那群人,只能算是社会上那群好拼有些头脑的中产阶级。素菊虽不是特别知道成都一等一的生活奢靡成什么样,只从那些有气无力右手无名指上带着铂金戒指但苛刻地挑剔抄手咸的女人就得知了,万域在这里是上层,但也是上不到哪里去的那种狐假虎威的上层。
素菊是个聪明人,这种聪明是不显不露不带锐光的。
她深知过得不幸不容易的人才容易暴怒,所以当她面对难缠的女食客时,她总是淡淡地略带抱歉地笑,要么送其一份紫菜汤,要么加些酸菜盛在碟子里端上去。这样一来,不好意思的就是那些食客了,想着自己刚刚的过分言语,便是脸红心跳。素菊从不计较偶遇的食客们的冷语。她倒不是看得多明白,只是她知趣。开店嘛,赚钱嘛,受气总是有的。久而久之,素菊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因着素菊的好脾气,也因着周哥的好手艺。
想到周哥,素菊心里一跳,倒不是夫妻间那种想念或者心疼。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情分的,婚姻是相亲来的,看上的他的钱财和老实,哪来那么多感情呢?
素菊心里想着的,全是姜宇。想到姜宇她心一惊。姜宇,那个出口就是“我是来自海上的人”的姜宇,那个浓眉大眼,穿一身淡灰棉麻衣服的姜宇,那个总爱皱眉,总伏在桌面上看书写作的姜宇。
02
按道理来讲,素菊是不应当爱上这样书生模样又不太能挣钱的姜宇的。山村女子,虽到了城市依旧是粗野的,细腻不起来的,姜宇,也看不上的,但她素菊就是要定他了。她故意在为他送饭时戴上一对碧色的翡翠耳环,故意把领口拉得很低露出光扑扑的胸脯。没错,她就是要诱惑他。
谁叫她问“你是哪里人?”他回答一句“我是来自海上的人”。素菊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一回真正的大海了,小时候在书上别人家看过一张海的照片,被照片主人绘声绘色的讲说感动了,暗暗在心底里定下了个目标:一定要到海上去一回。
但她这样的愿望早就在和周哥日复一日囿于米面抄手的日子里忘却了。而姜宇的出现,一句“海上的人”又让素菊沸腾起来了。
停车的巷子两边载着榕树。是那种一年四季吊着长胡须的小榕树。这正是八月,榕树结果子的季节,树底下落着许多红黑色的小果子。
素菊一脚一脚地踩上去,她仿佛能听见果子承重后爆裂开来的声音。也就只有这二三十米的巷子安静地听得见这些细微的声音了。素菊心里的声音和地上的声音一样,沉闷无力,迂回,找不到敞亮的干脆的地方。
要走,二话不说就走了,心里也不顾忌周哥的。只是,孩子,孩子呢。素菊走着能看到锦华巷的灯光了。
素菊住处背后三栋楼的距离,就是锦华巷。叫锦华巷一点也不亏了这繁华的巷子,自清代以来,这里就是商贩们的聚集地。起初是场,逢单数日子赶,后来考虑到方圆五里无大市,就连夜开起来,后来人渐渐多起来,就成了夜夜开的锦华巷。
锦华巷片区的住房里基本都是混迹锦华巷周围的人。像素菊家这样开店面的少,开在小区周围的,就更少了。锦华巷的人虽杂,什么人都有,但长期来这儿的,都有个共处:都是一个阶级的人。都是没念过什么书,凭着炒烹煮泡最基础也是最牢固的本事立住了脚的本地人。周哥则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不过他更厉害些,勤快老实,有些脑子,攒了些钱相亲相中素菊结了婚,又开了现在的面店。面店虽然不大,收入也一般,但比起锦华巷子被城管追着过的日子实在安稳地多。
03
素菊打开门, 周哥正在给儿子洗澡。浴室开着门,腾腾的热气积在屋子里久久散不去。这个片区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太阳翻来覆去地晒,风却吹不进来。明明听见风吹香樟叶子的声音,房间里的窗户也全开了,却没有一丝风。素菊躺在床上,枕巾上残留着周哥的烟草味和午睡时留下的油烟味。周哥的头发怎么洗都是有油烟味的,他似乎和那些米面抄手炒菜一起,浸在了油汤里似的。而姜宇则不同,他身上总是留着些皂粉的味道,不知道是衣服上的还是身上的,总之是淡淡的清香,闻得人很舒服。
窗外一课硕大的香樟树挡住了朝北的窗户。因着锦华巷无尽的废食脏水倒入下水道,附近的香樟比一般的更健硕,叶片也更厚实、更嫩色些。素菊第一次见愣了好久才敢确认这就是家乡山坡上那种看似孱弱但长得又高又直的香樟。素菊洗完澡,站在窗口擦头发。儿子小焕已经睡着了,淡淡的月光透过树影打在他的洁白的脸上,小焕像素菊更多,眉眼、肤色和素菊很像,只是下巴尖尖的,和周哥很像。
今晚月亮也不很圆, 素菊看窗外的香樟树,空气中微微有些凉风,还有些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素菊当然知道这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只是她还是不免想到姜宇。姜宇,想到他,素菊擦头发的手垂下来。周哥从后面环抱住她,一股温热的呼吸绕在素菊脖颈和耳边。“我要你”周哥轻轻地说。“热得很呢”素菊挣脱开,继续擦头发,脸上因为怒气添了些红晕。
周哥看素菊有些不愿意,也就上床睡了。凉风从北窗灌进来,风从胳肢窝灌进胸口,凉飕飕的,温柔的。温柔地就像……就像姜宇的手。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姜宇的眼直勾勾地望着素菊。
素素怔住了,聪明的女人,那当然,她素菊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二十出头就在大城市里扎下根来的女人,没点眼光和聪明劲,哪里降得下周哥,换来他一片赤诚呢?但是,在姜宇面前,素菊觉得自己的聪明就显得笨拙了,上不了台面了。姜宇一出口就是斯坦尼斯、文学、电影、天文地理,除了扎扎实实稳定的生活,姜宇好像什么都懂。
素菊不管他理解不了的安稳生活,她觉着自己就是天生要和姜宇一起的,她来弥补他厌倦琐碎的一面,为他解决饭食,洗净衣服。姜宇的手顺着素菊的肩膀划着一条线伸到胳肢窝,当他的手想继续游走的时候,素菊忽地明白过来似的,从姜宇怀里挣脱出来。
她忽然有些失望,姜宇也是这样一个平凡的男子。但只姜宇一个眼神,素菊的失望就散去了。姜宇的手伸过来环住素菊的腰,他的唇覆上来,素菊重心不稳倒在床上……
短短的半个小时而已,她就从一个忠贞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偷食的坏女人。窗帘半掩着,白花花的光透进来刺得人眼睛不舒服。这是是最高楼——七楼,但素菊总觉得有人偷看似的。她不自觉拉了拉胸前的被子,一旁是眯着眼均匀呼吸的姜宇。
浓黑的眉毛,长睫毛,高鼻梁,就算面无表情也有浅浅的酒窝,素菊记得这些细节,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姜宇的脸。因着拼凑不出爱人的脸,素菊觉得有些烦躁,这种感觉就像她洗完了头找不到心爱的梳子那样。素菊躺在周哥身旁,她微微抬眼看周哥那张长了几颗痘痘的油腻的脸,迅速翻了个身。
香樟的影子透过北窗打在墙上,素菊睁大了眼看着这个房间:墙上的倒影,柜子上的瓶瓶罐罐,绳子上挂着的、搭着的衣物——那有儿子的小衣服,周哥的蓝内裤,还有素菊的白衬衫,有的挂在衣架上歪着斜着,有的随随便便搭在绳子上,绳子是电线管子,管子上积了灰也没人也没管它。
素菊叹口气,脑子里浮现的是姜宇房间里的大衣柜,大衣柜里统一用木衣架挂衣服,冬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姜宇的迷人就在这里,懒散是懒散,但该讲究的一点不含糊。
姜宇姜宇,素菊满脑子都是姜宇。心心念念的让她忽然决定,明天就去找他,和他一起走。对,就是明天,早起,然后就去北站。他说过的,说过“我要是跟他就好了”。如果告诉他我要和他走,和他一同去海上,他一定很开心。
想到去海上,素菊的心又是一阵欣喜。苍茫茫湛蓝的海啊,他的故乡啊,素菊的心中充满了这辈子也没有过的快乐。
04
五点了。素菊听见顶楼上阿婆喂的鸡啼的第一声她就立马醒了。她起身换上一件素白的金边改良旗袍,这是母亲赶制两天赶在结婚前送给她的礼物,也是素菊穿过的最贵的衣服了。
她又轻手轻脚在柜子里翻出胭脂,去浴室洗了脸描了细眉,抹上胭脂,换双鞋子,素菊瞥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微微皱了皱眉,拿上手提包,带上门。
清晨的空气清新得没有热气,素菊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大概是昨晚没睡多久的后遗症,但也不管了,好歹底子是在的。素菊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姜宇的住处。这栋楼虽然不如锦华小区的豪华但好歹是新建的有些派头。大概是最近胖了些,素菊才爬到四楼,背后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在四楼停了一会,拿出手帕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401房间里传来“滋滋”的炒菜声,素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她想到了以后,和姜宇的以后,日日做菜,为他,只为他。
阳台上依旧摆着两株兰草,姜宇家的门却半掩着。这么早就起了,莫不是想到我要来?“姜宇”素菊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桌子上的成堆的书没了,床上的纯色被单被褥也不见了,衣柜里整整齐齐的衣服也没了。
其他的素菊也来不及去看了。看来他走得很急,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有留下来的纸条。素菊又在写字桌四周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床也只剩空床板,但她隔很远看到床头柜上有个紫色花夹子,那夹子当然就是素菊的。她的东西他什么也没带走,一个念想的东西都没带走。
素菊忽得明白过来了,这透彻让她忍不住心痛。眼泪唰地流出来,她好像这辈子也没这么难过过,她坐在客厅的地上,敞着双腿哭起来,一开始是啜泣,后来渐渐变成了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她把二十多年受的委屈都在这刻化作眼泪哭了出来。
浴室里的水龙头未关紧,它懂事的陪伴似的和素菊一同流泪,它静默地看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素菊哭累了,去浴室洗了把脸,这一洗,把泪痕、画的眉毛、胭脂统统洗掉了。关上门,走下楼,没有人注意到距离锦华巷不到五十米的楼栋里发生的故事。只有屋子里呜咽的水龙头知道,知道屋子里男女的交欢,知道那女子绝望的哭泣。
“素菊,这么早出来买油条啊。今天要多少?”锦华巷为数不多用坚持用卤水点豆花的阿华嫂向素菊打招呼。“老样子,三个人的”素菊撩撩鬓角的头发,眼神有些躲闪,她不想让阿华嫂看出她哭过的双眼。
“哎哟,今天这旗袍真好看,小周买的吧,真有眼光”阿华嫂一边熟练地装好油条一边说,“但依我说,颜色还是俗了些”阿华嫂添了句,瞥了眼素菊微肿的眼睛。素菊没回话,只付了钱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