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药王门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
你知道为什么。
你不比别人聪敏,也不比别人博闻强记。
你只是对死亡并不在意。对别人的,和自己的。
你不在乎研制无解毒药时候的失误,不在乎剧毒植物的危险。
生命对你而言,无可无不可,你对什么都不期待,也对什么都不在乎。
这种状态和心境,反而让你的学识和药剂水准不断攀升。
你培植出了可以一叶杀灭一个村的“越人歌”。
也配制出了可以治疗绝症的药方。
你听说极远的北方,有个村落一夜之间鸡犬不留,每个死去的人都面带陶醉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传说中的“越人歌”。
你也听说,跨过海的另一边,老鼠传染的绝症害死了半个城市的人,有人带着你的药方,在不断的救人。
你既没有内疚,也没有开心。
反正你这辈子既不想得到什么,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在那夜以后。
你看着她的身影依偎着他,慢慢走远。
从此再没相见。
从此生命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过程,喜悦和悲痛都变得遥远和麻木。
你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变慢了,每天都慢一点点。
你猜它有一天会变得静止不动。
你无所谓,只是不断不断的沉浸在植物和药物的世界里。
人们都认为以你的本领,没有人能和你竞争药王门的掌门之位。
可是你的性格导致你不想坐上这个位置,也胜任不了这个位置。
于是人们把目光投向你的师妹。
她十四岁嫁接成功“三笑草”,十七岁用一剂药阻止了一次横扫南方的瘟疫。
你听说她取代你成了掌门热门候选,你笑了笑。
在你心里,她还是那个扎着小辫,整天跟在你后面的小屁孩。
不过挺好的,反正你从来没想过做什么掌门,哪怕药王门的势力已经大到恐怖,权倾天下。
你关心的是最近正在培育的那株植物,如果成功,你打算叫它“无忧”。
服之无忧。
师妹被从遥远的南方召唤回来,准备接任掌门的一系列程序。
你们很久很久没见了,她每个月都会托一个生物给你带来音讯,告诉你她的消息分享她的心情。
那个生物有时候是一只雪白头冠的飞鸟,有时候是一匹长着独角的黑马。甚至有一次,是一个身高八尺浑身皮肤黑得像寂夜的男子。
可是你从来没回信。你也没什么好回应的。
你的世界太单调乏味,像一杯滤过的白水。
她来了,除了个子高挑长发披肩以外,她还是那个跟着你转的小屁孩,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离别后的所有事情。
你安静的听着,保持着一丝笑容。
这是你对着镜子学了很久,才练出来的表情。
那夜之后,你忘记了所有表情。
现在你知道,把两边嘴角往上翘一点,就是微笑。如果再用力一点,咧开嘴,就是大笑了,可惜那太难了,你做不到。
她突然停住了话,仔细看你。
然后她把你一把摁住,翻眼睑,把脉,看舌苔,听心跳……
你就随她折腾。
直到她望着你的眼睛,说:师兄,你得了“爱别离”,最多只能活十年了。
你静静看着她,嘴角还保持着微微上扬。
你一早就知道的。
爱别离,那是药王经里记载的无解之症之一。
它是心疾的一种,是一种慢性的绝症。
这是你心跳越来越缓慢的原因。
只是你并没计算出精确的时间。
原来还有十年,师妹的本领确实很厉害了呀。
十年?那是多久时间,需要那么久吗?
她静静看着你,看着你淡漠的眼睛,空白的微笑。
你耸耸肩,走开了。对于病情,对于时间,你并不关心。
直到深夜,你提笔准备记下今天培育记录的时候,你发现她还站在那儿,站在一片青青的药草之间。
等你听说她拒绝了掌门之位的时候,她又来找你,满脸疲惫之色。
她陪着你呆了三天,每天跟着你进进出出,帮你记录数据,帮你整理书稿,和你不停说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第三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她拉住你的手,说:闭上眼睛。
你听话的闭上了。
片刻后,你感觉到有柔软的手指碰到你的唇,接着,一滴水滴润进你的口中,冰冰的,有点苦,流进喉管的时候却变得温热起来。
你睁开眼,她已不在。
再也不在。
接下来的日子里,你继续生活着,平淡无奇。
药王门换了掌门。
天下换了皇帝。
山谷外的那个城镇闹了一次天花,你配药平息了。
隔着海的西方,一个国王被毒死了,据说杀手的毒药也出自你手。
你对这些都无所谓。
你只是偶然会想起不知所踪的师妹。
在外游历的药王门弟子常常带回来世界的消息。
她的消息只鳞片爪模糊不清,只能判断她在不断前行,沿途救治了无数的病人。
你的心跳越发缓慢了,有几个深夜,你都感觉它停止了。
但是一丝温热让它又开始继续跳动。
你猜是那滴从唇齿间流进去,从冰凉变成温热的水滴。
你的“无忧”一直没有开花,它既不枯萎,也不再生长,就这样静默独立在时间之外。
又过了些年。
你渐渐感觉不到那丝温热了。
也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冷却的时间,包括爱情。
你静静躺在床上,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你不害怕,也不期待。
你不知道“无忧”如果开花,是不是能服之忘记此生。
就像你不知道为什么“爱别离”无药可治。
当你数着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少。
她出现了。一肩风雪,形容消瘦。
她从贴身的心口处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小玻璃瓶,轻轻打开瓶塞。
奇妙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些年来,你第一次惊奇的睁大眼睛。
瓶子里是一株小小的“无忧”,盈盈绿的叶子之间正绽放着一朵细碎的花。
张开嘴,师妹对你说。
她把花朵用指尖小心摘下,然后又说:闭上眼睛。
你听话的闭上了。
过了一会儿,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你舌尖,带着一丝苦涩。
然后,苦涩一下弥漫开,从舌尖直到喉管,到肠胃,像一道电流一样,越来越快,越来越苦。
你恍惚间好像整个人飞升起来,一直飞到星辰的旁边,融入了苍穹之中,
你俯视整个大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艰难的雨雪中跋涉。
她怀里贴着心口揣着一株细小的“无忧”,一直往前走。
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思念。
你甚至可以看到思念幻做的透明藤蔓,伸展着,攀附着,在她心口缠绕。
每一天,每一刻,从她心口散发出来的热气都被藤蔓一点一滴吸取,
然后传递到“无忧”弱小的根茎上去。
她一边走,一边治病救人。
她的足迹踏遍了天下,她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停歇。
十年,她把心口最温热的思念化为养料,不断传递给贴着心口的“无忧”。
“无忧”每伸展出一片叶子,她就白了一缕头发。
在她踏上回程的时候,
“无忧”花开。
一夜白发。
她静静看着你,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的手指轻轻柔柔划过你的眉:以后不要皱着眉了,好不好?
那道凌厉的苦涩正在体内飞速穿行,直向心脏,你丝毫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
你看着她对你最后微笑了一下,就伏在你胸前,停住了呼吸。
她的心跳慢慢停止了。
你的心跳一点点复苏。
当那滴世界上最温暖也是最苦涩的水珠,
最后击中心脏的时候,你流出了眼泪。
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流泪。
原来“爱别离”是有解药的。
只是从来没人认为这解药能被培植出来。
给爱人的解药,给自己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