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民国段子手的自我修养 ——读梁实秋《雅舍小品》

        最初知道梁实秋先生，是在鲁迅的文章中。“资本主义的走狗”便出在梁实秋身上，梁实秋被鲁迅称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鲁迅先生不愧为民国首席斗士，骂人走狗仍不解气，还要加上“丧家”和“乏”的修饰词。

        关于梁鲁的对战，本质上是两人文学观念的差异。梁实秋作为新月派的主力，行文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资情调感悟，认为文学没有阶级，不主张把文学作为政治的工具，反对思想统一，提倡思想自由。而鲁迅作为左翼作家的代表，把梁定位为资本主义利益的代表也就不难理解了。

        梁鲁二人从“论战”发展为“骂战”，实则并无胜负。细细翻阅《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二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立场的可谓是截然不同。梁实秋在《关于鲁迅》中说，即便讽刺文学，也需要“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是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鲁迅先生是战斗的，是崎岖的，是有棱角的，他的棱角硌着了别人，也使自己痛苦。梁实秋先生则以惯有的、轻松的幽默态度来做人、行事，时刻都显得和善、儒雅。硬骨头鲁迅，活了五十来岁已属不易；雅士梁实秋温润平和，活了八十多岁。这对相克相杀的老冤家，在很老的时候，梁实秋仍能翻翻旧账，晚年写了文章，鲁迅却无法再去辩驳。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失意是暂时的，只要能活得久，就是一种胜利。

        如果说鲁迅是中国所向披靡的冲锋勇士，那么梁实秋绝对是白话文高端黑界的鼻祖了。鲁迅笔下的怒骂与悲怜，在梁秋实笔下却是调侃与雅兴。梁实秋的文字轻灵飘逸，文风幽默淡雅，可谓字字珠玑，毫不做作。相比之下，林语堂的幽默有点摆架子故作幽默，老舍的幽默是更通俗化的“逗你玩”，而梁实秋的幽默则是内敛的、自然的，平和中正，温柔蕴藉，恰恰符合“幽默”的本意，极具段子手的修养。

        让我们看看他《雅舍小品》中的高端黑吧：

        首先，雅舍并不是实际的雅舍，是他在避开战乱到四川租住的房间，位置在半山腰，荒凉简陋，不避风雨，夜晚还有老鼠蚊子猖獗。——“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透如滴漏”。而在这极其简陋偏房子里，梁实秋仍然不失幽默：“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再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梁实秋仍能自黑为“雅舍”，并从中找出可爱，感觉他随时能从一块土坷垃中，摩挲出玉石的感觉来。让我们看看他关于雅舍月夜的描述吧：“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晕咋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做客无不悄然”。

        梁老先生学贯中西，却文辞精炼，冲淡平和，并不刻意炫耀他的学识，用典永远用的很含蓄，描写并无辞藻堆砌，却是栩栩如生。他的笔调世故却不油滑，稳健却不死板，那种独特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他的散文都不是特别长，点到即止却令人回味无穷。《雅舍小品》中的选材，不外乎雅舍、孩子、衣裳、狗、下棋、写字、理发、牙签、送礼等。但在这平凡的物与事中，梁先生下笔优雅从容，辞句智慧幽默，于细微处现真知灼见。

        所以我把《雅舍小品》推荐给大家，这本书让我们可以感受到高端黑也可以如此的性感和可爱，让我们看到民国时期一位段子手的小资情怀。

        如果有时尚的姑娘小伙仍需要一个推荐的理由，是时候祭出朋友圈的十大文艺流行语了:“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这句话就出自《雅舍小品》的篇目《送别》，原文如下：

        “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只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启椗，汪伦老远的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目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夙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

        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