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地面温度18摄氏度。走出机舱,穿着白色衬衣和灰色阔腿裤的我,没有感觉到冷。他就在众多候机的人群后面站着,我们远远地相视一笑。他把他身上黑色的大棉衣脱下来给我。这么长这么厚实的大衣,一直拖到了我的脚踝处。很温暖,带着他的体温。
他是我15岁时的初恋。但现在,我们20岁。一切都已改变。
那些日子里,除了哭泣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学校的课也不再去上了,去了也只是看着黑板流泪而已。走在路上,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喝水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一股悲伤的气息总是从我身体里蛇行般蔓爬出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冒。身体像扭曲旋转着被拧干的毛巾。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着。
张爱玲说过: 别光是痛苦,却什么都不做。从屋顶跳下去,让大地狠狠拍一个耳光,夺去你的生命。
这处境太抑郁悲凉,犹如困兽被掣肘在铁牢里。做点什么吧,好的坏的我都一一嚼下去。所以我买了回家的机票。境遇会不会改变,我不知道。
晚上,我们在街边的烧烤摊撸串。旁边是一群跳广场舞的阿姨。低俗吵闹,震耳欲聋的音响让我们即使坐得那么近也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他每次都是气势汹汹地选了好多菜,到最后也吃不了。浪费的情怀像是常常驻长在大多数男生的心里。
我们讨论很多东西。学习,校园,天气,过去的老师和同学,其实都无关紧要。我只想告诉他我多难受。但我们对于彼此的痛苦都闭口不言。对话总是无法切中要害,但它持续而冗长地进行着。
夜晚,窝在被子里看了几部电影。一直看到凌晨三点才入睡。生命总是要与另一个人有切点才能显出存在感。如果只是独身一人,这一切的感受与谁同有。所以有他在这房间里,我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
其实是无事可做的。忽然觉得大家都是无趣的人。我没有安排过这些天的行程,不过是来消耗光阴的。而他对很多东西显然是没有兴趣的人,所以不能问他。有时候觉得他是个冷淡衰老的人。
无意间看见了126文创区,决定去转转。 顺着地图,找到了隐于街道深处的文创区。茂密树林,文艺的工作室,陶艺馆,日料店。湿润,宁静,清新。深深地吸一口气,好似生活都静止了一般。
回去的路上,有一个接近一米的台阶。他从我身前轻松地跳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看我。我有些犹豫,他上前好像是想要扶我一把。就在那个时候,回忆亟不可待地涌了上来。同样的场景,在五年前也出现过。
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我和他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去了深圳。对于深圳的印象,不是第一次看见期待许久的大海,而是马路两旁结满了黄灿灿的小芒果还有深夜爬上树去采摘它们的人。
有一次我和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路时,也是这样一个高高的台阶。他先跳下去,转过身来,向我展开怀抱,我双手环绕着他的肩膀,被他轻轻地抱了下来。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青涩的年纪里,被这看似无意之举撞得满心欢喜。
然而,那是五年前。我们已经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年。后来,我们都爱上了不同的人,为着他们痛哭流泪。到现在,我零落,他盛开。
我怕这美好的记忆重现后会破碎,以前是因为彼此喜欢着,现在是因为什么。同情还是可怜。
所以我急忙一跃而下。
第三日。
一
那日清晨,我背对着他,他安静地起身去洗漱。十分钟前,我还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肩膀上,环抱着他的手臂,像孩童一般向他索要拥抱和温暖。而他只是看着我,身体却犹如大山,岿然不动。
我承认,我想爱他。
就如他曾说过:I want love or death.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昨天一整晚,我反反复复醒了无数次。没有真正地入眠。只听见他在我身边沉重缓慢的呼吸声和打呼声。我在夜色里静静看他,以为他睡眠很深。但他像是能感觉到我的清醒和窥视一般,忽然睁眼与我对视,让我原形毕露,躲进了被窝里。
他推门而出的时候说:下午上完课我来找你。然后就把我独自留在了这灰暗的房里。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因为我只是一个可悲的抑郁症患者。
门就那样冷冰冰地扣上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坐在床上,蜷缩着,抱着双腿,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我要如何解决我孤独的处境。
我告诉他:
昨天我在浴室试了试上吊。窒息麻木,想着你就快要来找我了,还是先不要死了。然后我就挣脱出来,伏在马桶上剧烈地咳嗽,干呕。然后蹲在浴室里,哭到抽搐。眼前只有地砖上黑色和白色的花纹,和破碎的泪水。
我忽然想起安妮写过的一句话。
“如果我们能够拥抱,也许世界上不会有人自尽。也不会有人在孤独中,在没顶般的窒息的孤独中,忍受着恐惧进行服药、割脉、溺水,或是从高楼纵身跳下。这个世界广阔,人是那么多,大街上随时擦肩而过。但是人们一言不发,不交谈,不相爱,无法持久地相爱。如果我们能够拥抱。”
所以我又对他说:如果我们能拥抱。
但他说:你想要的我没法给你,我只能在你在的时候好好陪着你。
他是一个克制的人。外表柔和,仿佛听任于任何人。但内心却坚定着自己的立场,一旦触及,就变得坚硬起来。他的眼神,看向你的时候总是温柔又爱怜。让人误以为自己处于一场恋爱里。但其实,他已经有爱的人了。
看见过他的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备注是:爱人。
他一定很爱她。
忽而间,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对坐着吃饭时,他的手机总是背面向上放着。他怕刺激到我,因为我刚刚被另一个人打入了地狱,正备受折磨。
也忽然明白,不管他对我多好,他始终不爱我。
但我想要爱,无止境的爱。
二
哭完了。第二天早上7:05的飞机,忽然很想和他告别,因为这隔绝端然从我和他之间生起。我想我应该离开他。
但在这陌生的地方,我该何去何从。
要不就去寺庙吧。死在那里,会有人超度你的灵魂。或者问一问佛,这场劫该怎么渡。
早上已经让他拿走了借给我穿的黑色大衣,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交还于他。收拾好背包,可以走了。在公车上,给他发消息说:
走了,不用担心。
圣水寺。
在马路边的一座矮山上。路上是喧嚣而过的小汽车、公交车和重型大卡车,卷起一地灰尘。山上却一片宁静。先是一排不似很高的阶梯,上去后是一架桥。桥下是两条旧铁路。有拉货和乘客的火车交错着呼啸而过。想起了卧轨自杀的海子,觉得死在寺庙前的铁路上,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想起了《观音山》里扒火车的那段戏,背景音乐是Buddha Mountain - Part VI 。一路上挟着青春的颓唐肆意。
走过这座桥,一座冗长的阶梯高高地耸立在眼前。中间是真人般大小的彩色神仙泥人,诡异。沿着阶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向上爬。均匀地前进,只有呼吸声越来越大声急促,胸口越来越火辣地疼痛着,大脑越来越眩晕。像是在烈日下跑了八百米。周围的人都走走停停,我只闷着头一直走到了尽头。
这是一条朝圣之路,这是必经的困苦。
楼上有一个僧人,裹着棕色袈裟,背对着我倚在楼台边。像是因为秋意的寒冷而蜷起了身体,也像是埋着头在看经书。无从得知。觉得他在这偌大的红墙下和冷风里,显得如此孤独,为他拍下一张照片。
再往前走,是一面黑色大理石砌的高墙。墙上刻着的白色字体是金刚经。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墙。在这两三米高的石墙庞大的气势下,我呆立着看着竖写的经文。一面看一面在心里求佛助我渡劫。
而佛在说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只听到我心底的绝望。
然后我就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眨一下眼。强烈的悲伤就使泪水充盈眼眶,无声地漫流下来。我用衣袖不停地拭去,但它还是像喷涌的鲜血一样止不住地流。
有一段缓缓的坡路,走到这里,色调忽然变成了素净的白和墨绿。白色佛像,白塔和柏树。抬头看佛的时候,背后是阴灰广阔的天空。佛仿佛肃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不言不语的端庄神态让我恍然间心生虔诚之意。我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心里也如这天空,即便蒙着一层阴翳,也学着佛包容万物的情怀。
在这里,生者得安,逝者得度。
总听他们说,死者为大。但死者并不为大。因为有些东西,是她以死也换不来的。
比如他不爱你。
三
我坐在麦当劳里等他,对着墙壁,点了两杯热朱古力。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像赌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兜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所以还是乖乖地等着家长来领回家。
他忽然出现在我身后,转过头去的时候差点就吻到他脸。我们坐着,像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聊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便暂时忘去了伤痛。虚幻如泡沫的轻松愉悦一触即破。
这是最后一晚,拉着他去KTV唱歌。他认真唱歌的时候这样好听,低沉饱满的嗓音,充沛的感情。唱着唱着他困了,靠在我肩上睡了。就像在五年前开往深圳的火车上一样,我把侧脸轻轻靠在他的头上。
喝了好多酒,还是不倒。只是走路的时候有些摇晃,说着胡话。他就在旁边看着笑。看我实在是站不稳了,就过来让我埋在他肩里,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背上扶着我。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感觉到我的手正放在他温暖的手心里。这触觉已经被酒精麻痹得迟钝,但我记得。
第四日。
凌晨五点整,在沉甸甸的疲惫和困意里醒来。酒店的房间里凉意偷蹿。换好衣服去赶飞机。昨晚求他留下来陪我。我说不要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太难受了。于是他在我身边轻声躺下。
坐的是早上第一班飞机。是一个小型的民用机场,大厅的座位只有三四排,可以说只有客运中心的装潢和大小。起飞和降落的跑道都只有一条。机场里的商铺都没有开,工作人员也还没有就位,冷冷清清。昨天一整天,只吃了一串油腻的烤肉,一块麻辣豆腐干,喝了四五瓶酒。没有感觉到饥饿。
换了登机牌,还有一个多小时登机。我们坐在外面等着。记得上次他也是在这个机场送我走的。我觉得我已经变成粘人恶心的口香糖,让人看不起也甩不掉。我的家人,朋友,他们想让我过的那种平淡美好的生活,和我自己从小努力学习构建的生活,都一并消失了。
一人戴一只耳机,听着许巍的《蓝莲花》。他沧桑的声音唱着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清澈高远。” 而我心中对任何事情都再提不起热情和期待。
该走了,来到安检门口。
就送到这里吧,抱一个。我说。
终于,感受到一个人厚实有力的怀抱。真好。
我转身走后,听到他在身后对我喊到:路上注意安全。我背对着他走着,把手伸出头顶比了一个OK的手势,始终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如果此刻回头,他这时的样子我会一直一直记得。
一段对话。
决定休学了吗。
嗯,决定了。
休学后做什么。
回家,养只猫,慢慢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