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死亡的胜利（上）

意大利有个叫比萨斜塔，大家应该都知道。斜塔旁边有一个叫圣墓园，不知道诸位知道不知道，很惭愧，我不知道。

          2013年夏天我走进这个墓园去了，忽然看到意外的一幅大画，当场就是魂飞魄散。我自以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我都知道，大部分也都看过，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幅大画，所以这个就是无知的好处。

你熟悉一个画家，终于有一天站在他的画面前，那是一种大快乐，你完全不知道一个画家，也不知道这幅画，忽然给你撞见了我觉得更是一种大快乐。那种欢喜快乐，你忽然会回到小时候，小时候的大欢喜、大惊讶，其实最珍贵。就像我们上次讲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没有那种大欢喜、大惊讶，不会有这幅画。所以我希望诸位可以好好保留自己的孩子气。木心先生说过：“所谓元气，就是孩子气”，不晓得大家同意不同意。如果不同意也蛮好，说明你很有学问、你很成熟。

二战期间，比萨给炸的一塌糊涂，战后意大利人就修复。我去圣墓园，其实是去找十五世纪一位大壁画家，叫哥佐利。我2008年在弗罗伦萨梅迪奇宫的小告解室看见了他著名的《博士来拜》。这幅画曾经被很多画册作为整个文艺复兴壁画一个符号，我看了以后非常喜欢，回来就翻他的画册，就知道了他在托斯卡纳地区很多小城，像圣吉利亚诺、阿佐里都有他的壁画。我找到以后就进了圣墓园，果然一幅一幅都在墙上挂着，每一幅八九米见方，非常壮观。虽然包浆太厚，颜色脱落，看上去很苍茫，但还是很震撼。我就一幅一幅这么看过去，整个大回廊里有个巨大的偏房，我就顺腿走进去，一下子就看的了我大感到意外的两幅画，一幅叫《死亡的胜利》，另一幅画叫《地狱》，是一位十四世纪画家的作品。我赶紧去看说明牌，一看这个作者名叫布法马可。他要比那位哥佐利要大一百岁左右，活跃于一三几几年，是在乔托的晚期。他所活跃的时间对照中国的时间，就是我们所说的明早期，到了明代，文人画开始起来，西方不是这样，西方比我们晚的多。艺术史有两三万年，绘画史如果算上希腊罗马的也有两三千年。可是西方人所谓绘画史，通常会回溯到从文艺复兴开始，差不多是从十三世纪开始讲。所以他们讲到十三十四这两个世纪的绘画，真是好比我们讲到魏晋唐宋，算是很古很古了已经。

岔开去，讲个偏见，我以为欧洲最好的画，不是油画。可是油画因为好传播，画册里头流传到世界各地，所以我们都是在赞美油画，看的也是油画，其实最好看的欧洲的画是湿壁画，就像中国的绘画，最好看的真的是魏晋唐宋那些工笔重彩画。可是工笔重彩传世的太少了，数不出几件，但湿壁画在意大利那就几乎数不过来，太多太多，而且保存的非常完整，都在各地的教堂里。你要是能够去看，你差不多半生都看不完，各个小城市都有，只是干透了，有岁月的包浆，我觉得比当时还要好看。

十三、十四世纪这两百年的意大利真是上帝照顾，出了一连串大画家：乔托是老祖宗，安杰利科、马萨乔、弗朗切斯卡、利皮还有哥佐利，还有一位我非常喜欢，是拉斐尔的老师，叫基尔兰达约，都了不起，各有各的好。所以到了十五世纪中叶，就是文艺复兴的盛期，出了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和这几个人一比，那等于是当年的八零后。布法马可这幅画原来在哪个教堂不可考，这幅画是被炸毁以后，由残片凑拢修复的。说道轰炸，很有意思，美术史上有一个很重要的典故，二战把有达芬奇著名的《最后的晚餐》的那个教堂给炸毁了，可是这不长眼的炸弹好像认识达芬奇，特意绕开了那面墙。我在黑白照片看的过，周围一片瓦砾废墟，只有那座墙站在那里，壁画没有毁损。

在《死亡的胜利》上画着棺材，画着死人堆，画着贵族的男女在游冶、在树林子里宴饮，画的上端少不了会画意大利壁画那些飞翔的天使。他画完这幅画几十年，欧洲就发生了著名的黑死病，据说瘟疫过后，人们庆生，忽然注意到这幅画，大为崇拜，就在《死亡的胜利》尸体堆旁大家狂欢，吃喝玩乐。有意思的是薄伽丘，那位著名的《十日谈》的文艺复兴作家，在他的故事里好几次提到布法马可，发现他是一位调皮鬼，非常会恶作剧，这就让这幅画更有意思了。

我们看《地狱》，地狱当然画着油锅、毒蛇、巨兽在吞吃那些下地狱的人，此外还有大群的圣徒、判官、军队、杀头和将要杀头，妇女纠结成一团，非常恐惧。我想古人看到这个画会吓到，北京话讲的“肝儿颤”。

——整理自陈丹青

《局部 死亡的胜利》

措像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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