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立冬寒风起,时至中元忆至亲

就在今年夏天,二十多年来陪伴我一路成长的奶奶永远陷入了长眠。

(一)

就在今年除夕之前,我和父亲大吵一架,当时我们父子俩还在车上,当时我气的下了车,抹着眼泪在心中发誓今年过年绝不回家。

我当时沿着花果山街道的山边小路走着,想着摸到干道上的公交车站后再坐车返回公司宿舍。路灯很暗,但远远地能看到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男男女女披麻戴孝,撒了一路“银元”,浩浩荡荡地往山的那边走去。

就在我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妈妈的电话,我知道她是要劝我回家,可我拿起电话刚准备怼回去的时候,电话的那头确实奶奶的声音:

“孩子,再陪奶奶过一个年吧。”

不知怎的,当时还在气头上的我浑身一下子软下来,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

最后我还是回家了,陪奶奶共度了最后一个新春佳节。

(二)

我和奶奶之间有很多的往事可以悉数。我总会时常想起奶奶做的疙瘩汤、大刀面,想起儿时奶奶为了找我心急如焚的样子,想起奶奶为我磕破了头、崴了脚,想起小时候我肚子疼使,奶奶会帮我揉肚子,嘴里还重复着一段歌谣:

“肚子疼,喊老程,剌四刀,割四刀,一割就好了(liao)”

老程是我儿时社区里的医生,人很好。

而奶奶的话更是令我受用一生。

奶奶讲过许许多多很有意思的土话。或是歇后语,或是苏北民间歌谣,有许多我都已经忘记了,科右一句我依旧记得,叫做:“眼是孬蛋,手是好汉。”

我记得那时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开学将至,可我的作业却还没有写完,乱成一团的我拼命地哭着鼻子,嘴里叫唤着肯定写不完了。可奶奶却告诉我“眼是孬蛋,手是好汉”,问我为什么没有做却就知道做不完呢。结果擦干眼泪的我奋笔疾书,也不管作业还剩下多少,闷下头来就是写,最后还真的写完了。后来我学了辩证唯物主义,才知道这叫“人的主观能动性”

(三)

可我一直想了解的事情却一直都只是寥寥——那些关于奶奶和爷爷过去的往事。

如果把爷爷和奶奶的往事记录下来,完全可以写一部完整的苏北逃荒史。可遗憾的是有很多事我都不曾了解,爷爷奶奶貌似也不愿意讲起。我所知晓的,曾祖父出海后再也没能回来,曾祖母带着五个孩子向北逃荒,在一次饥寒交加的夜晚,曾祖母和爷爷的两个弟弟再也没有醒来,仅剩的三人将遗体掩埋后继续逃荒。直至辗转到一个渔村,爷爷摸到了一艘船上当长工,二爷爷和小姑奶年纪小不干活,爷爷干了一天讨到的一块馒头还要分给二爷爷和小姑奶。多年以后,我们全家去看曾祖母掩埋的地方,尽管历经了世事变迁,爷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还是一片荒芜的芦苇荡,至于墓估计也早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只能在原来的地方磕上几个响头后离去。我到现在都会在想爷爷是到底如何度过那个漫漫长夜,又如何亲手将自己的母亲和兄弟掩埋,但是爷爷都不肯再提起。

而奶奶也历经数次逃荒,光是一个地方就辗转过多次。奶奶曾经有一个弟弟,面容俊秀,可没多大就夭折了,奶奶总说那个弟弟是家族里长得最俊的人,因为我父亲和他就有几分神似。外曾祖母曾经改过嫁,改嫁的外曾祖父是个海盗,也可以称得上是“大户人家”,而在那之后,我奶奶似乎也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就因此奶奶也并看不上爷爷的身份。可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就在这个渔村定下了缘分。外曾祖母认爷爷为干儿子,而爷爷则帮外曾祖母养老送终。说到这,爷爷曾带我去看过外曾祖母的坟地,可当时到了之后,只有一片茫茫的稻田。

可就在建国后,外曾祖父因为是海盗的原因被枪毙了,而爷爷则被拉去了陪斩,也就是俗称的“杀鸡儆猴”,这件事就此在爷爷心中结下了心结。从此后奶奶的“成分”就出现了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提起,可在上个世纪某次著名运动当中又被好事者想了起来——爷爷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里面其实还有很多故事:某某某的批斗大会、谁谁谁的大字报,什么什么结仇的冤家……遗憾的是我都不能一一娓娓道来。

爷爷的出身、奶奶的“成分”,这二者之间成为了他们二老相伴一生的吵嘴的“话题”。

在爷爷奶奶前半生的故事里,疾病和死亡、饥饿与贫困总是相伴而生,他们几乎走过上个世纪近代中国所有的动荡年代,那个时候即使一个人死去了也根本来不及悲伤,因为每天都会有很悲恸的事情发生。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荒,我听过许多个版本、各种原因,我想大体可以总结为:“天降灾祸,家国不幸”。

我翻阅了一些史册,那些能和爷爷奶奶的时代对应上的,有一个“花园口决堤事件”。

(四)

我有六个亲姑姑,我父亲排行老七。

如果说爷爷奶奶相识前的故事是一部逃荒史,那么相识后的故事就是一部“大宅门”了,可与大宅门不同的是,这些故事里没有财富,没有家势,连温饱都不曾解决。

这里面的故事我了解得比较清楚,可我却也不想提起,甚至也不想写下。

我是一个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我与爷爷奶奶的亲近程度甚至大过双亲。我在海州古城一出世,爷爷奶奶就把我抱到了老家——也就是爷爷奶奶在一起一直生活的那个小渔村。这个地方不大,有一条岔路像极了燕子的尾巴,两头都通向海边。我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年,即便如此,有很多事情我却依旧记得:看爷爷打麻将,去沟里抓蛤蟆,还有和奶奶姑姑洗女澡堂……

在一个小渔村里应该有很多关于海的故事才对。然而并不是,我甚至连游泳都不会。而爷爷有许多关于海的故事,因为爷爷是个船老大,经常出海。而奶奶关于海的记忆却并不是很美好,她经常提起带着我三个姑姑坐船历经一次大的风浪,险些全都丢了性命,就连我要填报某海洋大学时,她都极力阻止,她总认为上海洋大学就要出海,可我很想跟她说根本不是那样的。

苏北的海岸大都是滩涂地,爷爷奶奶经常讲起的渔业也不过就是远离海岸线的一个叫“对虾塘”的地方,而“灌河”这个名词却总是在故事里出现,无论是逃荒史还是“大宅门”,灌河是全部的故事背景,一条灌河就是一整部家史。

(五)

我的奶奶是个相当勤快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勤快才能将7个孩子都拉扯大。其实不光光是七个孩子,还有许许多多的外孙,当然还有我这个孙子。

我有个表哥也就是奶奶其中一个外孙,英年早逝。事发突然,奶奶知道了之后一个人坐着哭了很久,穿好了衣服说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奶奶当时心情十分激动,昏厥了一次,爷爷掐着人中奶奶才缓了过来,缓过来之后好一阵子都不能说话。

奶奶年轻时在镇上的水产公司,和乡里乡亲一起搞生产,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紧,计划粮并没有很多,奶奶还编织过绳子,做小孩子的老虎鞋挣一些外快,经常有乡里乡亲的很晚的时候路过我们家的门,看到屋子里经常亮着光,那就是我奶奶还在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有人经常问奶奶怎么这么拼,奶奶说:“我就是要多干一些。”以至于后来奶奶经常很骄傲地对爷爷说起:“就靠你那点工资,要不是我家里这么多张口上哪够吃。”我爷爷是生产队的队长,由于脾气不好经常得罪人,生产队里有不少事情都是奶奶在为他撑腰。

由于奶奶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到老来生出许多病症:高血压和心脏病,当时奶奶已经70岁了,本来要做搭桥手术,可奶奶怎么也不舍得花那个钱,却说:“不做了,这样也能让我多活几年。”以至于奶奶后来便留下话来:如果到了垂危之时,也不要拉到医院去,说是经不起那个折腾。

奶奶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爷爷去世后,奶奶和我们一起住,终于能好吃好喝地安享了四五年,直到去世之时,享年86岁。

爷爷奶奶总说孔孟两位圣人是73和84岁去世的,如果能度过这两个坎,人总能活得长些。

(六)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爷爷,他在我上大一的时候就去世了,根本没有办法报答。庆幸的是,我工作之后奶奶还在,可是养育之恩总是无法全数报答的。我还记得我当时领了工资就给奶奶买了她最喜欢的麦片和牛奶,可奶奶总说不要买,说留着钱给我娶媳妇,而这或许就是奶奶最后的心愿,可是并没有达成,可奶奶却留下了许多双老虎鞋

在奶奶去世之前的半个月我还和她通过电话,谁知半个月之后就被突如其来的病魔打倒,卧床不起。父母说奶奶心中早就有所察觉,这半年以来时不时就会问父亲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父亲因此半年以来都不敢离得太远,生怕奶奶生出半点差池。

把奶奶安葬之后我回到家中,看到饭桌旁空出的座位,我强忍了好几天泪水终于在眼眶中决堤——我完全记不清我哭了多久,但那大概是我出生以来哭的最久的一次。

遗憾的是我今生今世和奶奶之间没有留下一张合照。现在的手机照相很发达,我们宁愿和恋人照,和朋友照,可往往却忽略了自己最至亲的人。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萌生要和奶奶一起照相的想法,可到了奶奶跟前却还是没有做到。幸运的是,我留有一段和奶奶聊天的语音记录,偶尔拿出来还会听一听,每次听到奶奶的声音,都回忍不住再叫上一声:“奶奶”

现在我人在外地,每次打电话回家之前心里都会想着将要对奶奶说的话,而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才忽然想起奶奶已经不在了,不经意间鼻子就会发酸,连空气都觉得冷清了。


时光匆匆,日子久了,你会发现没有了他们只会你的生活却依然继续,依旧歌唱,依旧狂欢,只是生活中再也没有了他们——而这恰恰是最残忍的。

往日的小渔村早就被林立的化工厂所取代,昔日的泥泞小路早就被水泥和沥青一一抹平,而老人们也被岁月和年轮无情地带走,但我相信亲情和故事永远不会凋零,就像那些话语和歌谣一样永远铭记在心。

我记得奶奶在时,曾跟我说起她和爷爷的一次经历,她还特别告诉我这个事情连我父母亲都没有告诉过。有一次爷爷奶奶在和我父亲一次争执后出走遛弯,忽然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大雨瞬间倾盆而下。而爷爷奶奶找了个空房子躲雨,就在躲雨的时候有一道闪电宛如一条蛟龙一般霹进空房子的最深处……雨停之后爷爷奶奶约定将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

如今奶奶与爷爷合葬在一起,我在奶奶的盒子上捧了一抔土,在奶奶和爷爷之间放上一座“桥”,心想着您二老终于团聚了,见了面又会说些什么呢。

值此中元节之际缅怀我的两位亲人

祖父母大人千古



婧雪之子

2018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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