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能预见到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深深的愧悔和无边的痛苦，何家乐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走那一步的。
唉，一念之差啊！
等等，真的是一念之差吗？何家乐回想事发前的那天晚上，妈妈说出这个主意时自己内心的波动——妈妈的话竟是句句撞在他的心坎儿上！
何家乐不得不承认，他对妈妈的话动心了。否则，在考场上，当收取答题卡的同学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稍一犹豫就把已经扫描过的语文答题卡递了过去。后来，他背着人，独自做出了那两道题——没有请教任何人，也没有看任何参考书——确确实实是他独立做出了那两道题。当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就肯定地知道，他一定能独立做出这两道题的，就像过去的几次大考一样——在考场上，脑子莫名其妙地短路，可是一下了考场，他就灵光闪现，很快就把不会的题目做了出来。
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分数！应该的！题目是我自己独立做出来的，这不算作弊，当然不算作弊！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些话。
计划的第一步能够成功，完全取决于学校的一项规定，那就是在下一场考试的时候，分发上一场考试已经扫描过的答题卡。这项规定给了何家乐可乘之机。那天，他把语文答题卡当作数学答题卡交了上去，然后，就像个偷了东西的贼一样，惶惶不安地躲着人，做出了剩下的两道大题。
何家乐清楚地记得，自己捏着那张已经写上最后两道大题答案的答题卡，像捏着一块儿烧得灼热的红炭，烫手，而且烫心。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那就必须义无反顾地走出第二步，否则，他的数学成绩将被记为零分。
后来回想起来，何家乐倒还为自己那天的表演有那么一点点沾沾自喜。记得那天，他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做出万分委屈的样子，找到了数学老师，说监考老师错把他的语文答题卡当成数学答题卡收走了……
“怎么会？！”数学老师又急又恼，“你怎么能这么粗心？！数学答题卡和语文答题卡怎么会一样？你怎么就把语文答题卡交上去了呢？收答题卡的同学没发现？老师整理答题卡的时候也没发现？”数学老师简直要急疯了。
“没有……”何家乐哭了。他一开始确实是装哭的，可是哭着哭着，他便真的懊悔了。如果当时他老老实实地把数学答题卡交上去，120分的卷子，他怎么也能拿到100分以上。即便不能和市一中签订重点班的协议，但如果中招考试发挥正常的话，他是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顺利进入重点班的。可是现在，看老师着急的样子，这件事说不定就不会按照他和妈妈商定好的计划向前推进！他的数学成绩一旦成了零分，别说是协议签不了，只怕还会惹人耻笑——把答题卡交错了，多么低能的错误啊！
真是昏了头了！现在怎么办？何家乐泪流满面。如果手中的答题卡不能交上去，那可是一切都玩完了。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别哭了！”数学老师终于说，“我们去找校长，看有没有可能把你的答题卡补交上去！”
几经交涉，校长终于同意，何家乐的答题卡单独批改，数学分数计入总分。
回到家，何家乐把结果告诉了妈妈。妈妈兴奋得恨不得蹦起来：“完美！”她叫道，“跟一中签协议，应该万无一失了！”
可是，何家乐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校长之所以会同意把他的数学分数计入总分，不就是因为数学老师一再保证说何家乐是个多么多么优秀的学生，他的数学成绩是多么多么好，他是多么多么诚实，三年来，考试从未作弊过吗？
明天就要和一中签订协议了。如果签了协议，一切便都成了既定事实。在所有老师和同学的眼中，他何家乐依然会是那个诚实的、优秀的好学生何家乐，这一点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他知道的。
妈妈为自己计划的完美兴奋不已。何家乐也想像妈妈一样放肆地庆贺，无奈心底却总像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约约地抑制着他胜利的喜悦。
何家乐失眠了。
何家乐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他来到了一座教学楼。教学楼有些陌生，他向走过来的一个老师打听电梯。那个老师向外一指，说：“在外边。”何家乐走到外边，看到楼外有一架像是海盗船一样的东西，把两个人绑在那个半圆的翻斗里，按动电钮，那个像海盗船一样的翻斗便向上一甩，把绑着的两个人甩到楼上去了。
“这就是电梯？”何家乐有些疑惑，可是又想，既然别人能上去，也许是安全的。他有心乘着这样的电梯上楼。可是，转头看到旁边站了很多人。他便又泄气了。那么多人等着这么一座不靠谱的电梯，还不如自己走步梯呢。于是，何家乐又返回了楼道里。
步梯上没有其他人，而且看起来很脏，像是还未完工的工地。何家乐硬着头皮向上走。到了第三层，楼梯变得更加狭窄，楼板也出现了很大的漏洞。何家乐小心地紧靠着墙壁，一步一挪地向上。终于到了第四层。何家乐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了。楼梯破败不堪，简直无法下脚……
何家乐犹豫着，终于决定，还是得下楼到电梯那儿去排队。下了楼，七拐八拐，却怎么也找不到电梯了。回头看看，竟然连那座楼也找不到了。正在着急，想要找个人问问路，身边却偏偏没有人。正在着急，却听到有人叫道：“家乐！家乐！”何家乐心中高兴，使劲大喊着答应道：“哎！——”
睁开眼来，明亮的灯光从卧室门口斜射过来。
“乐乐，起床了！”妈妈又喊了一声。
何家乐食不甘味。梦境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试图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电梯危险，步梯根本就走不通……再返回，居然连那座楼也失去了……这梦，在向他预示什么呢？
早读，何家乐心不在焉。
第一节课，何家乐心思飘忽。
第二节课，何家乐如坐针毡。
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如果闭口不言，他可以在第三节课后顺利地和市一中签订协议。这样一来，即便将来的中招考试发挥失常，他也能凭借这一纸协议，顺利地进入一中的重点班。但从此，他内心将永无宁日了——他将再也没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而如果现在站出来，说自己作弊了，那就不是能不能和一中签协议这么简单了。他有可能从此再也无脸面对老师和同学……
“这有什么！好多同学都曾经作弊，你怎么不可以！况且，你不过是迟交卷而已，题目还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这算作弊吗？”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说。
“可耻！可耻！”另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应道，“古人说，君子慎独。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作弊，你就是真的没有作弊？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你作弊，作弊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赖不掉的！”
第三节课，老师讲课的声音以及同学们回答问题的声音都已经飘成了遥远的画外音。
下课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何家乐惊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怎么办？怎么办？他必须做出决定了！
走出教室，到了老师办公室门口，何家乐站住了。
他犹豫着。
身后，是说说笑笑走过的同学。门内，透过稀疏的竹门帘，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班主任在和一个陌生人谈笑——那应该就是一中来签协议的老师了。
何家乐咬一咬牙，心中升起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感。他抬手去掀竹帘。却听身后“呱！”的一声鸟叫。何家乐吃了一惊，手上立刻针刺一般疼痛。他本能地缩回了手，食指上赫然扎着一根尖利的竹刺。回头看时，一只羽毛漆黑的鸟儿已经飞离树梢，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