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扁金

“嘎嘎嘎”

这是它们回敬给这个世界仅有的声音。它们是鸭子，更确切地说是扁金的鸭子。

每天清晨这群鸭子就会被一个叫做扁金的傻子赶到椒河边，椒河里丰富的鱼虾、螺蛳将鸭子喂饱，饱食后的鸭子慵懒的趴在高高的、白白的芦苇地里，享受着阳光带给它们的温柔。当夜幕降临，远处的地平线再透不出一缕光辉，扁金的鸭子又像往常一样被扁金赶着，赶回那个它们下蛋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着，扁金一天天赶着鸭子，鸭子一天天下着蛋，日子不急不躁的过着。突然有一天扁金的鸭子看到傻子扁金把寡妇家的锅碗瓢盆摔个稀巴烂，就连院中的那块石头扁金也对着踹了两脚，但扁金立刻显得萎靡了好似做了亏心事似的，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讲些啥。紧接着扁金的鸭子们又看到扁金在村里第二富娄守义的大瓦房上乱蹦乱跳，致使瓦房上的青瓦发出嘎嘣嘎嘣的炸裂声，要知道这顶大瓦房可是娄守义的骄傲啊。鸭子们不明所以，扁金平时是最怕娄守义的，他那恶狠狠地眼神每每让扁金不敢直视。鸭子们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一个人也没有，当然除了傻子扁金。要是平时扁金胆敢这般猖狂，村长厚实的大手能把扁金的耳朵拧的疼个三天三夜，但是扁金却不恨村长，因为整个雀庄只有村长把傻子扁金还当个人看。

紧接着扁金的鸭子看到村外的椒河对岸有一大群身上戴着青色棉帽，那是顶好的棉帽，比娄守义的狗皮棉帽还要好；脚上穿着棉胶鞋，那也是顶号的棉胶鞋，比村长娄福的大棉鞋还要保暖。他们好像看见了扁金，走在队伍前面的那人对着身后招了招手，紧接着就有三杆目露凶光的杆枪对准傻子扁金。扁金的鸭子见过这样的杆枪，雀庄的娄守义经常用杆枪将活蹦乱跳的兔子打成筛子。鸭子们嘎嘎叫着，它们着急的提醒扁金快从大瓦房上下来，但是正在兴头的扁金根本没听到。直到三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划过，扁金像一个受惊的傻孩子呆立片刻后才想到今早村长娄福的话，要打仗了，快跑吧。扁金嚎叫着滚下娄守义家的大瓦房。

受惊的鸭子嘎嘎叫着，费力的把肥胖的身体摇晃进鸭圈；同样受惊的扁金急忙钻进村长娄福家的开了窗子的屋。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扁金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以及砰砰的心跳，傻子扁金想象着散弹落到自己头上的情形，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想跑可跑去哪里呢，他不知道。放中间横放的一口大楠木棺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村长娄福为母亲准备的寿棺。假如你看到那被无数老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的棺盖，你就会知道了，那是口多么好的棺材。扁金突然发现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藏身之处，在打开棺盖以前，扁金想起了村长那双宽大如铁耙的大手。村长是扁金最敬重的人，但扁金现在却顾不得许多了，他决定把自己藏在棺材里。

胶底棉鞋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扁金的心上，好像要把那颗砰砰跳的心脏踩碎。胶底棉鞋踹开村长娄福家的木门，那可是村长家的木门啊，整个雀庄顶好的木门。好在傻人有傻福，在和村长娄福家的木门较量中胜出的胶底棉鞋转身离去。

棺材里很暖和，扁金从没想到棺材里这么暖和，一股木材的清香包围着他。他想鸭子们现在还活着，肯定在等他去喂食，可他不敢去。扁金想着他的鸭子，眼皮却耷拉下来。扁金在雀庄战役前夕睡了一个安稳觉。

扁金被一阵蹑手蹑脚的声音吵醒，起初扁金以为是那群士兵又回来抓他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大锤击鼓，但这个声音显得很胆怯。小偷，肯定是个偷贼。扁金轻轻掀开棺盖，然后他看见一双惊惶而明亮的眼睛。

扁金认识了这个叫“小碗”的女孩，这个要在自家渔船上挂三盏灯好让父亲看到回家的小女孩。扁金在村长娄福婆娘的大床底下找到一桶煤油，这可是顶好的煤油，烧出的火苗又大又亮堂。扁金把煤油倒进小碗的破桶里，在小碗笑开了花的眼睛里，扁金看见了亮堂堂的三盏灯，那是小碗点的世界上最亮的灯。

扁金躺在顶好的棺材里，听着外面隆隆的枪炮声。扁金想着小碗已经离开了，想着那个挂着三盏灯的渔船划到椒河下游，划到小碗爸爸的身边。小碗最想爸爸了，小碗是个顶好的人，那小碗爸爸也肯定是个顶好的人，扁金这么想着。

扁金迎着呼啸的子弹往椒河跑去，他害怕，但他眼神中却充满了渴望。途经扁金的鸭圈，看着那群嘎嘎乱叫的鸭子，那可是扁金最喜爱的鸭子，养鸭人扁金喜爱自己的鸭子在雀庄可是出了名的。扁金嘴里一顿咒骂，除了嘎嘎叫，你们还能干什么。一百个你们，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椒河近了，扁金远远看见了那只破烂的渔船。船上的两只鱼鹰像两只被宰的鸭子，明晃晃的三盏灯也灭了，黑色的煤油撒了一地。扁金踉踉跄跄的跑到船边，看到一只苍白的小手在船帮上耷拉着。船边趴着一个士兵，脚上穿着满是泥土的胶底棉鞋，头上戴着烧焦了半边的青色棉帽。一支满是血污的手臂无力的伸向船帮上耷拉这的小手，眼神满是绝望。扁金很是疑惑，疑惑小碗怎么不和他说话，疑惑这个士兵怎么趴在冰凉的冻土上，难道他不冷的吗。

扁金把船推到椒河里，小碗的船随着椒河水往下游流去。穿上载着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小碗该高兴了吧。船上浮现出扁金熟悉的小碗的笑，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而明亮。

春节临近，雀庄战役结束，逃难的雀庄人都回来了。唯独扁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三年后一个雀庄人告诉大家，他在椒河下游看见了扁金，他还赶着他的鸭子。他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要沿着椒河找一个挂着三盏灯的渔船，要一直找下去。

                                                                                                           拜读苏童先生《三盏灯》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