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居安到北龙口:那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

从小居安到北龙口:那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_第1张图片

海大不在“海边”,而在“山上”,夏天的时候,推开教室的窗户,林木葱茏的五子顶就在眼前,沿樱花大道绕到山后,站在半山腰往下看,是一片黄墙红瓦的平房院落,这就是与海大相邻而居的两个村庄:牟家村与北龙口村,2016年秋季,我给学生设计了一个教学实践项目——“被大学改变的村庄”,要求学生3—5人一组,每周利用课余时间,深入这两个村落,穿巷入室,观察访谈,看一个大学的到来,如何改变了这里原住民的生活。

(一)

我关注这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始于我在西安时的生活。长安大学城位于西安南郊终南山北麓,这里原本是关中平原上的一望无际的肥沃良田,许许多多的人家散落其间,后来,各个大学来这里圈地建校,墙内起了高高低低的楼房,墙外修了宽阔平坦的马路,没了地的农民,在马路对面盖起了红砖小高楼,密密麻麻,包围着校园。村庄的名字,有“周家庄”这样普普通通的,也有像“小居安”这样带几份雅意的。

从2016年9月起,我在青岛时,时不时看到以前同事发朋友圈,抱怨西外长安校区家属区南边有人焚烧垃圾,呼吁媒体关注,后来不断有媒体关注,但一直于事无补,到12月时,澎湃新闻报道了,事情似乎才有转机。

其实,困挠大学城师生的,何止是燃烧的垃圾。在我的记忆里,从2005年秋天到这里工作起,高校与村民的冲突像家常便饭一般。05、06年那会儿,时不时有村民围堵各校的校门,有时是讨要工程尾款的,有时是要求更多安置补偿的,当然,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理由,还有一次,是一个村的村民为了给自己新开的店铺聚人气,要求西外在北边围墙开门,而这一带是学生宿舍区,学校担心学生安全,没有答应,愤怒的村民锣鼓喧天一整天,鞭炮齐鸣又一天,到最后,直接开来推土机一拥而上,把校园围墙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记得村民敲锣打鼓的那一天,我正好在隔壁西北大学给研究生上课,窗外锣鼓声震耳欲聋,我和满座的学生苦笑无言,心里充满了憎恨。

直到有一天,我陪着一位好友在学校周边散步,说起对村民骚扰的不满,随口就骂了声“刁民”,没想到朋友站住脚,看我半天,说:“哇,现在也满满的精英意识啊!”

我这位朋友心真口快,但他善意的嘲讽的确提醒了我,无论从做人伦理还是专业角度,我都没有从情感上仇视这些村民的理由,人很容易在轻佻中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后来,在西北大学参加一个活动,认识陕西师范大学新闻学院老院长刘路教授,他发言第一句话就说:“我家就是对面小居安村的,今天大家坐的这地方,就是我们村的地。”后来深聊我才知道,刘路老师当年高中毕业,赶上取消高考,无奈中回村当农民,每天去城里公共厕所拉粪便给村里做肥料。后来,在《延河》编辑部工作时,他把这些经历讲给路遥听,所以路遥名篇《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有刘路老师的影子。

顿时,文学为地理染上了色彩,眼前这个看上去杂乱无章的村庄,竟和当代文学史上一部名篇有这种渊源。后来还是听刘路老师讲,原来邱会作将军的夫人胡敏女士,也是小居安村人,胡敏陪邱会作将军住在西安时,还曾到小居安看乡亲。看来,当局把出狱后的邱会作安置在西安,原来有这么一段缘由。这背后应该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正是这些生动的故事,唤起了我对这些村庄与此前不一样的兴趣。2010年时,我指导的一份学生报纸曾做过一个选题:“环西外经济圈”,当然这个报道,是一拨80后的少年主导,整体上标题大于内容,恶搞多于调查,我其实并不满意,但算来,这是我引导学关注校园周边村庄的开始。

(二)

西安外国语大学南校门往西数十米,是杜回村。相传因秦将杜回土葬在这里而得名,熟悉文史的朋友听到杜回就会想起“结草报恩”的典故。这里现在全村家家都餐馆,主打菜品是西安特色葫芦鸡,有时上课从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高高低低的幌子招牌,有叫“古法葫芦鸡”的,有叫“竹间葫芦鸡”的,也有叫“长安葫芦鸡”的。据说有一家的掌勺大厨,曾是西安饭庄的厨子,于是,整个村的葫芦鸡都被带火了,西安城里许多人,经常有开车从十几公里之外赶来的。每到饭点,这里总是车水马龙,座无虚席,车无空位。

我曾带外地朋友去过这里的一家,我们进去时正赶上人多,我注意到这家里每一个房间都变成餐厅,人声鼎沸之中,几个孩子在各房间来回窜,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坐在一张小桌上心不在焉的写作业,离他不足一米处,就是坐满客人的餐桌;门口一位双腮深陷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望着蜂拥而至的客人发呆。

葫芦鸡热卖,自然带动了养鸡业,村后有许多的养鸡场,建在村中的陕西通信技术学院师生通过媒体,控诉村中的养鸡场散发的刺鼻臭味让他们苦不堪言,其实,这味道在天气稍热点的时候,有时我在村周边散步,老远都闻得到,周边单位怨声载道,但是,气味这种东西,它能到达的地方,没人能够幸免,身在其中的村民,何尝不深受其害呢?

我知道,这些村民都拿到过数上可观的征地补偿款,现在葫芦鸡生意又这么火,收入不菲,论身价,个个都超过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但是,类似这样生意做到卧室里的生活,弥漫鸡粪味的空气,是不是他们真心想要的幸福。假如没有大学的到来,耕地没有被征,他们会不会主动选择现在的生活?

出了西安外国语大学长安校区西门,往北走,有一座小学,我有时从西北大学下课回西外,常见一群群放了学的少年从身边跑过,应该都是邻近几个村的孩子。我曾经在几个村走访,吃惊地发现,即使在高等教育已经大众化的今天,这些与众多大学为邻村子里,每年能考上大学的少年也为数寥寥。许多高校建有附属中小学,对外招生当然有高昂的择校费,一些望子成龙的村民也会选择让孩子上这这些学校,我常听高校的老师闲谈讲到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的生活时,也会说起“那些村里的孩子”如何如何……高校与村庄,墙里墙外,是两个社会,也区隔了两个阶层。村民鲁莽时能推动学校的围墙,但阶层间的墙,要牢固得多。

(三)

我到青岛时,海洋大学的崂山校区已经建成10多年,建校初期一些因征地补偿引起的冲突和纠纷此时已经基本平复。海大南区、东区学生公寓楼和食堂都是村里建成后整体租给海大,这种村校合作模式,独辟蹊径,或许化解了大量的矛盾。因此,较之长安大学城,海大与周边两个村庄,相处得相对平静。

出海大崂山校区南门,沿海大路往东,就是牟家村的地界,右手边众多的餐馆、咖啡馆、店铺一字排开,问店主来历,就会发现大都是外地人,牟家村本地居民很少有在这一带开店的。问原因,都说嫌开店太辛苦,宁愿把铺面租给外地人,自己收租金。这大概也是城中村居民普遍的心态,不过,再深入一些了解,就可知道,怕辛苦只是一方面,开店做经营,也不是人人都能挣钱的。我在西安城中村做过调研,很多人表示自己也曾尝试做点经营,辛苦不说,要命的是都只赔不赚,后来觉得还是收点房租,闲来打打麻将的生活更安逸。

像牟家村这些村民,有征地补偿款,现在还有村里的年终分红,还有房租收入,他们中的一些,或许可以列入所谓“拆迁致富”的行列。但是,即使是“拆迁致富”,绝大多数时候,“拆迁”也不是农民的主动选择,而是被动地卷入城市化的洪流,因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方面,并没有做好城市化的准备。即便他们因拿到一笔数额可观的补偿费喜上眉梢,但他们对失去土地,失去以往熟悉的谋生方式、生活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未来自己和子女所要面对的困难,未必都有清醒的认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因知识信息不对称产生的成本,如果不能得到重视,极有可能引发社会问题。一些媒体为了抓眼球,热衷报道这些暴富农民进行的炫耀性消费,比如摆大宴、买豪车,这固然不是一种健康的现象,但这种农民的短视终究还不至于带来太大的社会危害。其实,更值得重视的,是这种“压缩式城市化”带来的文化不适应问题。有些人的所谓“食利阶层”之说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有多少人了解这些所谓“食利者”的尴尬与无奈?在压缩式现代化进程中,对于失去土地的农民,我们必须给农民足够的补偿,但仅有经济的补偿远远不够,如何让农民深入地融入城市生活,适应城市文化,如何让失去土地的他们有更多的保障,更多的上升机会,这都是当下应该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

过了这些店铺,再往里走,就是牟家村村民聚居区,这里相对僻静,巷道逼仄,但黄墙红瓦,屋舍俨然,只是显得有些冷清,巷口常见几个老人闲坐聊天。村对面,是一个新建的楼盘,叫牟家馨苑,听村口闲坐的老人说,牟家村要整体拆迁,搬到牟家馨苑了,据说这里要修建青岛最大的人工湖。

这些年,牟家村一直就在等待拆迁中生活,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村庄的萧条,或许是这种不确性造成吧。等搬到楼上,牟家村将从地图上消失。

议论拆迁致富的人们,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们在等待中的焦虑?搬上楼房,拿到补偿款,但失去了以往熟悉的社区空间,而社区作为伦理坐标,价值又在哪里?

出了海大东门口,就是北龙口村的地界。相对于牟家村的僻静,北龙口就是常见的城中村模样,走到这里,我犹如走到长安大学城的小居安村,学生戏称的“居安国际”。热闹繁华,拥挤脏乱,各种店铺林立,大量外地做生意的商贩都在这里租房开店,也租房居住,大量外来人口涌入,这里不再是传统熟人社会,社区结构已经全然改变,传统的社区规则当然变得无力,这样的社区,他们的明天在哪里?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主任麦高登教授把香港重庆大厦称为“低端全球化”,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何尝不是一种“低端城市化”的样本。中国的农民,大都渴望城市生活,但因一个大学的到来,他们失去土地,甚至失去家园,被动卷入城市化浪潮,这样的“低端城市化”,是不是他们的希望?

(四)

大学四年,是一个人知识的成长期,也是社会化的加速期,对于许多来自农村的学生,大学四年还是他们城市化的过程。学生需要校园,也需要校园之外一个秩序井然的成熟社区。

但是,各地与村为邻的大学,在支付了高额的征地款之后,似乎只注意做一件事,就是筑起高高的围墙,把校园与杂乱的村庄隔开。

为了学生更好的社会化,我们的大学可不可以为周边的社区建设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或者,我们能不能有一个更有想象力的设计,让我们打破校与村的壁垒,构建一个新型合谐的社区。

当然,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作为一个普通教师,面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责,我无力反驳。

我在西安时,有次参加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活动,一位司机跟我说了一个小时自己的遭遇,最后还说,“我知道你帮不了,但我还是特别感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从来没有人有耐心听我说这些”。她还说,她特别喜欢听陕西交通广播一个主持人的节目,她给那个主持人写了好几封信,希望着如果能收到主持人一个条子,说他的信收到了,他会特别高兴,但始终也没有等到。他有次想到电台去见一下这个主持人,结果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我做不了什么,我希望我在2016年秋季课堂上派出的7个社区调查小组,每周在走街穿巷的调研,本身能成为一个传播过程,让一些无力者的诉说有人倾听,一些询问或许能给一些居民一种安慰。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工作,与理想社区的建立,无疑于鹦鹉于火海洒下一点水滴。

当然,这次为期半年的社区调查,也体现着我对新闻传播教育的一些新思考和探索。

威尔伯·施拉姆在《大众传播与社会发展》中强调,社会变革中要高效率使用大众传播,传播者的“地方性知识”至关重要。詹姆斯·凯瑞说他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第一件事是“听一位名叫马文·戈尔凡德的本地历史学家不同寻常的演讲。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带着我们走遍曼哈顿岛,参观了周围邻近的地方,简要介绍了居民情况,并历数这个城市里不同的居住人群最细微的差别。……戈尔凡德先生和我们的旅程不仅是一次浪漫的感悟,还有很大的实用价值。这其实是一种很实际的练习,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实践”。他尝试着让学生理解这座城市,这样当他们以后投身于其中的时候才能适应并生存下来。”

我从学校毕业,工作以后,我深感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一个严重的缺陷,即忽略对学生进行在地知识教育。一个学生说起长江黄河头头是道,但对流过家边的小河可能一无所知,缺少在地知识,哪里谈得到本土文化认同?新闻传播教育是不是也应该引导学生从关注身边社区、所在城市开始,进行地方性知识的积累呢?

按克莱·舍基的说法,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新闻传播业进入大规模业余化时代,大量动态的,碎片化的信息的报道,业余力量通过社交媒体即可完成,那么,专业的媒体人应该做什么?最近两年,《我的凉山兄弟》、《城中城》等作为非虚构类作品畅销。这些书,都是人类学、社会学家的学术著作,那么,“大规模业余化时代”的媒体人,可不可以不再把眼睛只盯着动态的,冲突的事件,而是像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一样,深入到一个地方,在一个静态的社会里,寻找具有社会重要性的故事?

感谢海大新闻学专业选修我课程的30多名同学,在半年时间里,你们肯为一门仅有2学分的选修课付出如此多的努力。有些小组累积的田野笔记,有4、5万字之多。我拙于指导,最后的成果似乎不尽理想,但过程中一些小小的体会和收获,都是对你们付出的回报。

你可能感兴趣的:(从小居安到北龙口:那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