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医仅罚 200 元，医生告政府公安不作为：江凤林「医告官」这 3 年

本文作者：z_popeye
2020 年 8 月 7 日，立秋。被称为「四大火炉」之一的长沙依旧酷热难耐。
走出长沙铁路运输法院，江凤林对律师说的第一句话是：「准备继续上诉吧。」
2017 年，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的医生江凤林在诊室被患者殴打，但公安机关却以扰乱单位秩序为由，对打人者做出了仅罚款 200 元的处罚决定。 江凤林不服，将长沙市人民政府和长沙市公安局岳麓分局一齐告上法庭，这起曾轰动全国的首例「医告官」案件，如今已经持续了三年。
江凤林在长沙铁路运输法院门前

在经历了一审二审败诉、省高院再审裁定发回重审后，这次开庭又因为合议庭人员变动和两会等原因，从原定的 5 月 22 日延期到 8 月 7 日，显得姗姗来迟。
但是，庭审中出现的种种「意外」却让江凤林觉得，未来依旧不甚明朗。
「正义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被取消的直播，被质疑的资格
「江医生明天因故停诊一天，下周一即 8 月 10 日全天坐诊，给大家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江凤林的朋友圈
8 月 6 日，开庭前一天。晚上九点，江凤林特意在朋友圈发布了这样一则停诊通知，而配图正是中国庭审公开网的直播页面。
但到了开庭当天上午，江凤林却发现，直播页面打不开了。
当天上午，直播页面打不开了
「当时心里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开庭后，法院对此作出的解释是，作为第三人出庭的打人者刘白 （化名） 申请保护他和父母的隐私，而合议庭经过合议，临时决定取消直播。
但是，2019 年 8 月 20 日，省高院再审开庭时，刘白和父亲都出现在了法庭上。整整 5 个小时的庭审全程直播，中国庭审公开网上至今仍可观看录像。
庭审录像

江凤林的代理律师周涛认为，这不是取消直播的正当理由：「如果认为存在隐私保护问题，那本案就不能公开审理。」
然而，取消直播并不是当天唯一一个「意外」。在宣读起诉状和答辩状的环节中，被告之一——长沙市公安局岳麓分局——临时修改答辩状， 认为江医生不是本案的直接利害人，不具有作为原告的主体资格。
在江凤林看来，这样的质疑可谓闻所未闻：「也就是说，我连做原告的资格都没有了？」
对此，周涛律师当庭作出了反驳：「从行政复议到三次庭审，从长沙市人民政府到省高院，如果江医生不适格，那之前为什么还要审，直接驳回就行了。」
而江凤林印象最深的一个插曲是，庭审刚刚开始，在陈述阶段，刘白突然情绪失控： 「别人都在抗疫，你在打官司，你还有医德吗？」
听闻此言的周涛律师当即请求法官，对刘白的发言进行正确引导。但让周涛不能理解的是，法官反而制止了他的抗议。
面对来自刘白长达十多分钟的言语攻击，江凤林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对周涛律师说：「你让他讲，不要受他干扰而转移视线。」
「江医生其实一直是一个大度的人。」周涛律师这样说。
但正是这样一个「大度」的江凤林，却杠上了一件「小事」，这一杠，就是三年多。
周涛律师（左）和江凤林（右）


打了就是打了，这不是「罗生门」

时间回到 2017 年。4 月 23 日，周日。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老年心内科副主任医师江凤林像往常一样在门诊坐诊，这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刘白一家人。
一大早，刘白和父亲带着母亲来湘雅三院看病，挂的正是江凤林的门诊。
「她的病情比较危重，我建议他们先退号，直接到急诊就诊，这样对患者更有利。」 江凤林回忆道，当时，自己的诊室和急诊就在同一楼层，相隔仅二十米左右。刘白一家人接受了江凤林的建议， 退了老年科的号， 重新挂了急诊，刘白的母亲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然而，上午九点左右，刘白和父亲又回到了江凤林的诊室， 提出急诊没有权限办理住院，希望江凤林能帮忙开具住院单。
「他们在我这里的号已经退了，系统里都没有信息。」江凤林回忆说，他没办法满足刘白父子二人的要求，于是告诉他们，急诊是有权限办理住院的。「我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
矛盾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在江凤林表示拒绝后，刘白父子二人情绪突变。 刘白的父亲拍着桌子，大声斥责江凤林没有医德。冲突逐渐升级，诊室一片混乱，刘白冲向了江凤林，下一刻，江凤林的眼镜飞了出去，落在地上，镜片也摔碎了。

诊室被掀翻的小方桌

当保安和警察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诊室和江凤林脸上的红印。
但另一方当事人刘白却一直声称自己没有打人：「我父亲和江医生发生了争吵，我怕江医生用茶杯打我父亲，就站到了两人中间，把我父亲和江医生分开。」至于江凤林脸上的伤，则是一片拉扯和混乱中，无意间留下的。
「他把自己『美化成』了一个劝架者的身份。」江凤林这样说。
事发时，唯一一名目击证人是一位蔡姓患者，在她的描述中，刘白掀翻了诊室的铁质小方桌，向江医生冲了过去。「江医生的眼镜被打得摔在地上，但是怎么打的，我没有看清」。
「没看清怎么打，不代表没有打，」江凤林说，「打了就是打了，这不是什么『罗生门』。」

申请复议，处罚反而降格了
湘雅三院随后出现的证明中显示，事件发生后，江凤林的门诊被迫停诊，后续 30 多个号源作废，部分已经挂了号的患者，也因此只能退号。
2017 年 5 月 17 日，长沙市公安局岳麓分局以扰乱单位秩序为由，对刘白处以罚款 500 元。江凤林不服，向长沙市政府申请行政复议。三个月后，岳麓区公安分局对刘白重新作出处罚决定， 但让江凤林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复议后的罚金却从 500 元变成了 200 元，处罚不升反降。
岳麓公安局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

「复议处的工作人员接待态度很好。」江凤林医生回忆自己第一次申请行政复议时的经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复议出来会是这个结果。」
对于江凤林的疑问，岳麓分局的解释是，打人者刘白扰乱了单位秩序，考虑到他有主动投案的行为，因此从轻处罚。
但周涛律师却不认可这种说法。他认为，刘白确实扰乱了湘雅三院的正常诊疗秩序，但这是因为他故意伤害江医生，而间接导致的后果。 「殴打他人、故意伤害必须要承担法律责任，可以两者并罚，但不能仅仅按照扰乱单位秩序就作出处罚决定。」
而刘白的「主动投案」，在江凤林看来更是无稽之谈。警方赶到时，刘白已经不在诊室了，直到 5 个小时之后，他才出现在岳麓区公安分局。「他有时候说去是去照顾母亲了，有时候又说送孩子上学。既称不上主动投案，更没有如实陈述自己的行为，为何还会从轻处罚呢？」
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罚结果，在二次复议无果后，2018 年 1 月 29 日，江凤林 将长沙市政府和长沙市公安局岳麓分局一齐告上法庭，成为了全国首个「医告官」案件的主人公。
「放在古代，像我这种人应该被称为『刁民』。」江凤林这样评价自己当年的决定。但这起原被告身份都极其特殊的案件，还是比他预想的要更加艰难。

标准诊疗流程，为什么不管用了？

申诉、复议、一审、二审……到了 2019 年 8 月 20 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重审本案时，江凤林已经经历了两次败诉。
在开庭审理之前，第三人刘白所在的工作单位——湖南大学——为刘白出具了一份表现情况证明，分政治思想、道德素质、工作业务和廉洁自律四个方面，认为刘白是一位「坦诚正直、为人谦和的好党员」，「多次被评为学校优秀工作者」，「自觉遵守国家法律」。

湖南大学出具的情况证明

但江凤林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遵循的标准诊疗流程，到了这位高校行政干部身上，却不管用了。
在省高院的再审法庭上，第三人刘白控诉江凤林「没有履行首诊负责制。」
江凤林也曾问过自己，「是我的诊疗流程出了问题吗？」但最终他和周涛律师一致认为， 在刘白母亲退号之后，他们的诊疗关系就已经结束了，刘白母亲的首诊，应该出现在急诊科。
在母亲接受了急诊的治疗后，刘白父子二人再次返回老年科诊室，称急诊不能办理住院，随后和江凤林发生冲突。
但事实上，湘雅三院出具的一份情况证明却显示， 急诊科不仅有权限办理住院手续，也并没有发生急诊科医生推诿病人到门诊的情况。

湘雅三院出具的情况证明

「就是因为我不能违规给他们开住院单，他们才心怀不满。」
而江凤林的观点也得到了官方的支持。 在开庭之前，合议庭成员曾两次到湘雅三院及湖南省卫健委进行调查，结论均认为江凤林在案发当天的诊疗行为符合医疗规范，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2019 年 3 月，「中国肺移植第一人」、全国人大代表陈静瑜主动找到江凤林了解案情。在之后的两会期间， 陈静瑜提出了一份提案《关于坚持对涉医违法犯罪的「零容忍」司法不能降格处理的建议》， 以江凤林案作为典型，呼吁「涉医违法不能降格处理」。
2019 年 12 月 28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出台，对医护人员的人身安全和人格尊严进行了更加清晰和明确的定义。
2020 年 1 月，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布撤销江凤林案此前所有判决，发回长沙市铁路运输法庭重新审理。
江凤林说，那是他觉得正义离自己最近的时刻。

「二十多年，我只碰到过一个刘白」

如今，江凤林依然在湘雅三医院的老年心内科上班，在事件发生后，他取消了周日的门诊，每周一到周五，坐诊五天。
对于自己目前的生活，江凤林这样总结： 「白天坐门诊，晚上搞科普，忙里偷闲打官司。」
在诊室工作的江凤林

江凤林一直喜欢在工作之余做点科普。2018 年，他的个人公众号上已经积累了四五百个活跃粉丝。最近，他还学会了录制短视频，「比写字轻松点」。
他反复强调，打官司这件事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明显影响，因为自己也「忙得很」。 但有些改变或许是潜移默化的，江凤林没有意识到是，如今聊起案子头头是道的他，也已经算是半个「法律人」了。
在打官司这三年里，不断有患者问他：「江医生，你的案子怎么样了？」还有同事在私下和江凤林聊天，说，我们支持你，但是你的案子太敏感了，只能偷偷支持。
「从医二十多年，挨打这件事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聊起当年的经历，江医生还有心情开几句玩笑。但是他也说，自己从来没有后悔当医生： 「这二十多年，我只碰到过一个刘白」。
案发后，刘白和家属也曾托中间人找到江凤林，试图和解，但都被江凤林拒绝了。 「他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打了人，这种道歉根本没有诚意。 」
2018 年，首届中国健康科普优秀医生奖公布，江凤林作为湖南省唯一一位获奖者，前往北京领奖，也就是那时，他和周涛律师第一次见了面。
「当时江医生刚刚一审败诉，正在准备二审。」周涛回忆道，那时他所在的律师团队已经决定代理这个案件，免费帮江凤林把官司打到底。
「这个案件无论在公安机关，政府，还是第三人刘白看来可能都不值一提，但对于医生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周涛说， 「医护人员的尊严是否受到保护，这是一个大的命题，医生依法维权，我们法律人也应该支持他们。」
江凤林常说，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时候真的快坚持不住了，但是如果放弃了，我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一直支持和关心我的人。」
江凤林也说，他不只是为了自己在战斗。「如果医生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又拿什么去服务人民的健康呢？」
尽管江凤林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但只要法律许可，他就会继续坚持。
「让人说真话，天塌不下来。」 （内容审核：gyou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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