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早上七点多,W理工大学学生宿舍。
“嘭”。
自动化学院研三学生陶崇园,从五楼天台一跃而下。
他自杀了。
去年圣诞夜,西安市气温只有零下2°。
西安交大博士在读生杨宝德,趟进了冰冷的灞河水里。此前,他曾用手机搜索,“西安最大的河”“西安最大的湖”……
他也自杀了。
半年内,已知的象牙塔悲剧,已经两起。
他们身边的人在说,是导师造成的。
#寒门研究生不堪重负,长期被导师精神压迫致死#
他俩的导师,果真也很像:
总当自己是“爱豆”。
西安交大女导师把学生群命名为“粉丝群”,因为每个学生都是她粉丝。
她时常问杨宝德:
我今天穿这身不显老吧?
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件外套是不是?
一个喜欢学生捧场,另一个呢?爱看学生作揖。
想拜在W理工的王导师门下,有一项隆重的入门仪式:
下跪、作揖。
有时他兴致来了,还让学生对着自己的鞋尖作揖。
来源:澎湃新闻(以上人物均用化名)
不,这哪里是爱豆,爱豆会需要粉丝下跪?
看来,他们当自己是“主子”。
西安交大周导师常叫杨宝德陪她逛超市、做家务,半夜12点之前随叫随到。
W理工王导师的家门,也时刻“包容”地,朝陶崇园敞开。
“手掌拍拍后背,捶捶腿,按按脚”,辛劳一天的王老师,每晚都需要学生按摩。
每次约陶崇园吃饭,到八九点钟他就得走,谁都知道是去王老师家。(来源:新京报)
按完摩回来,王老师还会给陶崇园发信息:
“晚安前,等这六个字。”
陶崇园便回复,“爸我永远爱你。”
不,这么看还不止“主子”。
这更像一位“信徒”,在对“神”表达爱与崇拜。
可为什么呢?
周导师曾答应杨宝德,留意出国机会,后来却不许他学英语。
同学劝杨放弃出国念头:你这么好用,导师怎么会舍得放你走?
四天后,杨自杀了。
W理工的王导师也是两个“不许”。
本科毕业时,他不许陶崇园去外校,要在他手下读研。
为此他画了两张大饼:一,每年补助5000元人民币;二,优先推荐出国读博。
但临近毕业,他又不许陶崇园出国,要陶在他手下读博。
这让陶“崩溃”。
我感觉我要崩溃了,我不晓得怎样摆脱王老师
为什么,一个高校导师能有这么大的“权力”?
能在一个自由行走的国度,让一个成年学生感到“无法摆脱”?
Sir特地问了某985高校本硕博毕业的朋友。
他告诉Sir,今天的高校,谁能拿到(公派出国项目)出国名额、能去哪国的项目、能去几年,甚至,能否毕业……都要研导/博导点头。
一句话,紧扼住穷学生的命门。
原来,是“神”一样的权力,在造神。
很多围观者,以为重点是自杀:不出国就寻死,你是不是玻璃心?
可这两起悲剧中的一个高频词,你们怎么没看见——
寒门。
自杀的都是“寒门”,为什么?
1
寒门,就是穷咯。
世上有两样东西藏不住,一是打喷嚏,二是穷。
穿着或许可以撒谎,但谈吐与沟通,却常常在泄密。
陶崇园走后,同学李浩回忆了一件小事:
有一次我们聊到一位政界名人,陶崇园问是谁?我随口说,“这你都不知道?”
分开后,陶给我发来微信,“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那是李浩第一次觉得,城市出身的自己,不该和陶崇园谈什么名流。
其实。
见识闭塞,已经跟智力、努力越来越没关系了。
还记得去年北京高考状元那句耿直话么:
“(我)在北京这种大城市,在教育资源上享受到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可能是外地孩子或农村孩子完全享受不到的……近几年的高考状元,都是家境又好,自己又厉害的人。”
贫穷,限制的何止是想象。
有钱人的生活,并不仅仅是有钱。
而穷人,见识很短,世界很小。
陶崇园哪里来?
武汉城郊的农村。
室友说,他衣服、生活用品没一样“牌子货”,父亲在老家养鱼,母亲在汉打工,月薪2000多。
家庭年收入约5万左右(来源:新京报)。
5万什么概念?
陶家一个月4100元钱的总收入,连单反相机的一个镜片都买不起。
对于考上211大学的陶崇园来说,知识改变命运是他唯一想走的路,唯一能走的路。
唯一必走的路。
李浩说,念大一时听到他讲梦话:“这一行乘以多少加上这一列……”
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做梦也想着线性代数。
穷人的“欲望”,都是写在脸上的。
年轻的同学看得到,老成的导师当然更看得到。
在同学眼里,陶崇园刚上学比较瘦,“浓眉小眼透着质朴”。
巧了,正是“神”们最喜欢的类型:
学习好、老实、质朴……
——嗯,是穷孩子哦!
2
今天的陶崇园用死摆脱的,其实他一早就有机会摆脱。
大四那年,成绩优异的他成功保研了武汉一所985学校。
懂的人都明白,从211到985,履历上可是一次大跃迁。
师资团队、科研条件、出国资源、理论前沿……都不可同日而语。
可王导师用什么留住他?
一张长期饭票,每年5000元人民币的补助;
一张空头支票,承诺“优先推荐出国读博”。
什么人最容易被糊弄?
答案还是,穷人。
在陶崇园跟985学校老师解释放弃保研的邮件里,那个老师的回复是:
你这是在用一个错误,弥补另一个错误。
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小学生都懂,可穷孩子真的未必懂。
当未来的可能性被剥夺时,穷孩子往往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
从小,他没见过好东西。
小时候缺一张饼,如今只会期待更大的一张饼。
他无法想象未来属于自己的盛宴。
这是陶崇园走进死胡同的开始。
当然,死胡同和死无关。
但因为贫穷,他容易走进死胡同;也因为贫穷,他难走出死胡同。
一般人遇到死胡同,无非就是折返,就当走了冤枉路。
但穷人不是。
比如西安交大博士杨宝德。
溺亡前,女友就这么劝他:
——要不咱不读算了。
——好不容易读了这么多年,如果我现在不读,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
同样来自湖北农村,父母同样在打杂工,研究生期间总吃食堂3块5一碗面条的杨宝德,他的回应在说什么?
试错成本。
我们现在常说,年轻人别怕试错,年轻就是资本。
这话不适合穷人。
因为穷人付不起重新开始的差价。
杨宝德是这样。
陶崇园也一样。
聊天记录里,王导师连问两个问题:
你是否决定不在(我的)研究所读博?
你是否愿意承担对上一个问题回答“是”后,引起的相应系列反应?
陶崇园一个也不敢答。
你身边有没有博士没挨到毕业就不读的朋友?
如果有,那不是因为他们任性,而是,他们不穷。
杨宝德、陶崇园最怕死胡同。
当老师挡住胡同的出口,遮住胡同的光……
他们会死在那里。
他们身边信任的人,没法疏导他们吗?
有疏导,比如前面那位女友。
但疏导一两次,哪里比得上经年累月的老话。
陶崇园跟家人发过多次求救信号,“我要崩溃了”“我承受不了了”……
得到的回应是,忍。
可叹,这是典型的贫穷教育。
穷人都希望孩子出人头地,超越自己。
穷人都在忍穷,还总以为不富的原因,就是还不够能忍。
于是他只能反复对孩子说,孩子,再忍忍。
何况除了忍也别无他法——当危机出现时,穷人手里没有可以化解的资源。
对穷人来说,什么都值钱,只有自己最不值钱。
去年8月23日台风“天鸽”,广东中山坦洲镇一男子用身体支撑货车
从轻易上钩,到一味死忍;
从一味死忍,到最后一跃而下。
人穷真是好欺负。
而且你们是自杀哎,法律都不好怪别人哎。
3
再看看那些“别人”。
陶崇园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周二),导师开始有了动作。
王导师在某微信群转发文章:
《抑郁症患者最后可以会死于自杀》。
图片来自百度武汉理工大学吧帖子‘陶崇园事件,你们怎么看?’
这位导师,是“可能”,不是“可以”。
“可以”这个词是这么造句的:
你穷,你傻,你太容易被利用……你可以去死了。
虽说穷人的命不值钱。
但如果闹大了,说不定还更贱。
网上还有一种声音,陶家找上学校,是为了发“死人财”(校方被索要600万)。
陶家还得澄清呢:
600万是一个朋友在情绪激动下说的,不是家属意见。
谁最容易被贴“讹钱”的标签?
穷人。
谁最容易心虚气短?
还是穷人。
就在昨天,又一个大反转。几天前还对王导师愤怒声讨的陶崇园姐姐,以道歉的姿态平息了此事。
有人猜,是和校方达成了和解。
——最经济实惠的解决办法。
也有人猜,是向相关部门上交了账号。
——最忍气吞声的应对方法。
Sir脑海里浮现起另一幅画面。
那个画面,在历史上,在无数故事里,在现实贫穷家庭的教育里,应该出现过多次了。
昏暗的灯光下,父母粗茧的老手摸着孩子的头,千百年的老话再次回响:
孩子,忍忍吧。
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你惹不起。
咱说不过别人。又斗不过别人。怎么办呢……
人穷,就是好欺负。
……
哪句话,都无法反驳。
真遗憾,但我们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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