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

 斌是个老实人,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后,认识了自己喜欢的姑娘秀姬,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在九七年那个冬天结了婚,零零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起名叫胜一,听着怪且俗。原来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追随小男生的女神秀姬竟也面朝油井,开始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

 那时的油田还不如现在,自西徂东仅三条街道,南北凭一条现在的黄山路连接贯通,终日安静清冷。

 斌唯一的亲弟弟在胜一两岁时结了婚,弟媳妇说家里的侄子喝酒后开车撞了人,急需钱看能不能私了,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如此事情在高墙里耽误最美好的几年。斌二话没说,把刚工作五年辛苦积攒的钱全借给了弟媳,还不够,又东拼西凑,总共借了三万多。弟媳拿到钱后倏然消失,蒸发在这人间。

 斌懵了,到公安局报案后才得知那是个通缉犯,诈骗堪绝。

 当时三万足以在油田买套八十平的房子,如此巨款把斌按进了深渊。

 孩子上的幼儿园是油田最好的幼儿园,一个班十余个孩子,几乎全部是干部子弟或富商子弟,零零散散的学费半年四千五。斌相信再穷也要给孩子最好的,从从出生起一直如此,当时斌和秀姬的工资还算中上层,勉强维持胜一庞大的开销数字,斌实在不想孩子和自己一样从小就穷怕了。可如今不说平素给胜一的各类营养品,单是昂贵的学费都困难了。

 斌开始在外面找各种小活,起初在下班后骑永久到车站前的流动人力市场,同附近村庄来的农民工一块举牌给人家贴瓷砖,接到活了一天能挣五十。斌干活踏实细心,不善同雇主交流,所以更不会有业内普遍的贪图小便宜钻空子的心眼,人家给五块就贴五块的砖,绝对不像工友一样偷换成表面一样的三块的。

 斌从最开始等了三周接到了第一次活,到现在半月一个活,着实让别的工友红了眼,普遍认为斌违反了所谓业内大家的潜规则。斌有一次活干完双臂因长时间平举而瘀肿,被几个联合起来的工友称遭到了老天爷的报应,斌怒了,和他们吵起来,最终寡不敌众,被那几个无赖暴打一顿,却无法挥动瘀肿的双臂反抗,将他赶出了这一行。

 斌拿着干了半年的工钱,买了辆三轮车,开始在街边拉客跑三轮,斌吃苦能干,只要给钱,什么都拉,多远都无所谓。

 后来拉三轮的越来越多了,成批带棚子的机动三轮将斌的人力三轮挤了下去,斌笑着给秀姬说:“等咱有钱了一定买个比他们还好的机动三轮!”

 斌又从通下水道挖粪干到了卖蜂蜜,三年尝尽了世间悲凉,人情冷暖,供给胜一上了小学。


 “秀姬啊,你看孩子都上小学了,不用再像原来一样事事都看着了,不小了,慢慢也就长大了。”

 秀姬突然听到这,愣了一下,她知道这与眼前相濡以沫数年的糙汉子格格不入。

  “你知道的,油田现在刚在新疆开了新项目部,缺人,每个单位硬塞了一个指标,必须完成。”斌哽咽了下,“我是队长嘛,不好意思再给弟兄们添麻烦,工资也比家里高了不少,我寻思寻思就去吧。”

 明显的态度排铺出来的商量让秀姬愣住了,斌其实回家前直接报了名上去,尽管人人都不想报名,他还是怕有人抢这个名额,抢了那边塞双倍的工资。

 斌没多停留,三天后自己一人买了张硬座进疆。斌去市里车站的那天,胜一早早起床跟着斌,哭的极伤心。

“我要爸爸——”

秀姬在整个十月都在那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寻找斌的影子,胜一成了秀姬唯一触手可及的精神支柱。

 秀姬更上心地照顾胜一。每天中午秀姬只做一道菜,酸辣白菜,胜一吃腻了,秀姬仍然只做这一道菜,偶尔加个辣萝卜条。

 斌从油田坐到了西安,从西安坐到了库尔勒,四天的绿皮车相和斌厮守着跨过一望无际的戈壁,在荒凉的沙土上留下一道延伸的铁路,直到在库尔勒下了火车,又在卡车后面的兜里颠簸六小时,终于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石油大队。

 斌很不适应,在无数个寂静的荒凉黑夜里用食指一遍遍摩挲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在一连半月的沙尘暴中蜷缩在透风的板房一角,裹满黄沙的嘴梦中轻轻唤起秀姬和胜一的名字。

 斌一次也没有在电话里提过想家,总是在四十几秒的时候支吾着很忙很忙又要干活了生活挺好环境不错,然后准时在五十八秒前挂掉电话。

 然后斌满意地给大队总部的电话机大爷叫上三元,乐呵呵地再去加班。

 日复一日。

 斌一年后终于回家休假了,带着一分没动的工资还清了所有债务,剩下的九百元给秀姬的父亲买了油田第一辆私人用烧汽油的三轮,让岳父接送胜一的时候省点劲。

 


一晃十年,斌当上了项目部经理,不必再和抽油机打交道干体力活,更多的是管理和应酬,虽然油田效绩日益下滑,但斌一家的日子还算不错。

胜一高一直面文理分科,胜一从小爱历史,想学文,大学学考古,父母坚持让胜一学理,为此胜一和秀姬吵了好几家。

 那天是斌休假结束回疆的前一天,斌照旧和家里的领导及同事应酬,大醉,回家后已然深夜,迷迷糊糊吐了一盆,却非要把胜一叫过去,胜一当然不耐烦,却还是过去了。

“胜一啊,你知道爸爸为什么非想让你学理么?”

胜一没说话

“爸爸……唉” 典型的酒后姿态。

“对不起你和妈妈,我亏欠了这个家太多”说这哭了起来。

“爸爸没能陪伴你成长的过程,我对不起这个家。”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如深渊一样恬静的沉默

“所以爸爸想让你学理找个安稳的工作,多陪陪家人,能和家人一起生活,别天天在外面奔波。”

 胜一紧紧抱着斌,好像又是小学一年级时斌初次进疆前的道别,两人哭了很久,秀姬洗完澡闻声赶来时,父子俩都默契地擦干了泪,说“没事”。

胜一第二天毫不犹豫地报了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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