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一角,一处不算热闹的住处,人声散去,我把自己裹在了酒店的白色床单和被褥里。
四个多小时前,我收到一条信息。
信息很短。在这个国家的这个时代,在手机弹跳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里,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类似的信息,然后又迅速地忘记,偶尔说起,也无非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作料。信息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大约十天前,某检察院决定依法对某中学副校长某某某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目前犯罪嫌疑人被取保候审,案件在进一步侦查当中。
信息是高中一个好友微信发给我的,我点开反复看,一遍一遍核对名字。但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赶紧去翻高中群。群里有震惊的,有分析原因的,有回忆过往的,有希望没事的,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在这份热闹里,我反复琢磨消化那加标题在内不足百字的新闻通稿。然后发现,它就那样卡在了身体里的不知道什么位置,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极其痛苦憋屈。
1998年,我还是一个14岁的黄毛小丫头。独自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一中读书。那是那个小县城最好的高中,每年中考录取霸气地只要前面几百名学生,剩下不要的,县里别的中学才有机会。
一中的校园,那时候小而精致,园子里满眼满眼的绿,我最喜欢教学楼前的那瀑紫藤,总觉得那颜色和一股子清瘦劲,很是恰当。那一度是我心里最纯粹美好的花。
在那个有紫藤的校园里,我遇见了C老师。
有人说,一个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位好老师,是种幸运。那么,C老师,就是我高中阶段最大的幸运。
C是我高一的数学老师,进校的第一个学期,我还在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懵懂里,尤其立体几何,最为蒙圈。对于为什么他会一个班七十余号人里记住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不久后,我经常去问各种数学题,一种题会尝试各种乱七八糟的解法。C那时候总会说,我脑子里塞的东西很有趣。
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
分班前,C老师说,小妮,你去哪个班,我就去当哪个班的班主任。我想,那大抵只是一个玩笑,后来我因为物理太差选择学文,没想到他真的应约成了我们的班主任。
再后来,一直到我离家北上读大学,差不多两年时间里,C真的为我做了太多事情,很多时候,他不仅仅是个老师,更像一位父亲。
我那时住校,每周日下午晚自习前,C总要给我留下时间,容我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然后边解答边在办公桌上铺开一张又一张空白试卷纸,迅速画满各种数字符号图形。
我们是安徽省第一届高考考3+X的学生,虽然在文科班,我又从来不会老老实实背政治历史书,C给我从学校借半月谈之类的东东,每次都要语重心长地叮嘱要看要记总有用。
他一直惦记我是个苦孩子。那时候暑期是要补课的,我记得有一次补课,每人要收90块钱的补课费,他收上去又偷偷退还给了我,说他替我缴了,钱收好,食堂里买好点的菜。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好比一场球赛还差那临门一脚。但我从心理到身体上,对比赛已经失去耐心。高烧,输液,高烧,最后直接晕在了教学楼门口。之后,请假,返校,在周围学霸们各种发奋的时候,我却成了一辆爬坡时动力跟不上的破车。于是,恶性循环,我心里更急更慌,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驴,原地打转,找不到出口。这时候,也是C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要相信,对于考试涉及的知识,你比班上任何人都烂熟于心,你现在要做的是为它从身体和心理做好准备”。早早起来跑步,早饭后晨读,保证午休时间,少熬夜,他给我制订作息,甚至仔细到早饭要吃鸡蛋喝豆奶之类的。我想,不是那样,一个多月后,我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踏进考场,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高考结束,估分填志愿,我的分不高不低不上不下,志愿很难填,他带我咨询校长,咨询师哥师姐,还专门跑招生咨询会。我记得那年的招生咨询会在芜湖,人山人海,他为了买票,一直在挤,都没注意到胳膊上被窗户上的钢筋条勒出了一道长血痕。
录取的消息在通知书到之前,就传到了县教委,C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我家。我记得,那天电话里,他说得特别郑重其事,wcc同学,恭喜你。
我是C带的第一届高三学生。那一年,我们班没有给他丢脸,一个县中的文科班,一个北大,一个南开,一个厦大,还有中央民族,广州外语外贸等等等等。
那一年夏天,跟C分隔两地多年的师娘也终于调到一中。我离家前,师娘特别把我从家叫到县城,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服。
之后很多年,班上一些走得近的同学每年都要回一中看C。每次,他都张罗着大家吃饭聊天,热热闹闹。
再后来,我们这些孩子毕业,工作,成家,为人父母,不少故乡成他乡,见面也越来越难。
我跟C也很多年没见,交流似乎只在每年春节和教师节时的短信。
我知道他从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成数学教研组组长,教导主任,得知他是副校长,却是在那条不到百字的短新闻里。
在我的记忆里,C一直瘦高白净,他鲜活在那个小而精致又有着紫藤的园子里。他为我为我们做的事,一桩一桩,回忆起来,好像就在昨天。
我实在想不通,那么好那么温暖的C会成为新闻通稿里的犯罪嫌疑人某某某。
不知道境况究竟如何,不知道该不该去打听,又跟谁打听,只是心疼师娘。
多年前,一中迁了校区,从那方有紫藤的精致小园子,搬到了别处,听说很大很大,只是我没有再踏足,那里也只是别人的校园。
那处大园子里,是不是还留有一瀑开到恰到好处的紫藤花,纯粹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