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敦煌》。根据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的同名小说改编摄制。讲述的是北宋一个名叫赵行德的考生,因一梦误了殿试,心灰意冷之际被无意救助的陌生女子出示的西夏文字所吸引,遂远赴西域的一系列经历。影片中日合拍,在中国甘肃省实地取景,搭建了仿真度极高的民居、烽火台和古城池。滚滚风沙,猎猎战旗,凄艳如血的大漠落日,赋予了影片奇幻的异域色彩。
一个镜头至今难忘。那个出演回鹘公主的日本女演员,素颜如玉,具有一种冰雪般幽冷的气质。家国俱被西夏所灭而独自藏匿的她,被已征为西夏军士的赵行德收留。日久生情,公主以身相许。但时隔不久,行德被派去执行军务。一年后归来,却发现公主已被西夏王李元昊强纳为妃,即将成婚。
公主仿佛无动于衷。但在盛大的婚典上,她突然抽刀刺向李元昊。李元昊似有防备,闪身避开。连刺不中,公主弃刀奔上城墙。高空的烈风撩起了她洁白的纱衣。她静静凝望海也似深蓝的天空。城下哗然,列阵军中的行德在马上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不—要—跳!然而,公主还是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城墙……
留在心里的震撼与感动,没有语言描述。生命尽头瞬间绽放的光彩,如同被强力摧折的初放花蕾,美得惊心动魄。它附着在历史与地域瑰丽神秘的背景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猝不及防地重重击中了我。
井上靖这位一生醉心于描摹古中国历史与西域风貌的作家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熟知和喜爱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一种隐匿但却持续久远的向往与热爱,就此牵动心弦,如同平静海面下旋卷的暗涌,强劲而持续不竭,却不知道鼓荡着它们的那个神秘的力量源自何方。
敦煌。楼兰。丝绸之路。唐蕃古道。单是轻声吟咏这些字眼,便能感到有历史的风尘和荣光如风般从唇间掠过,而我的心中,薄暮里飘荡的轻烟一样,是那样莫可名状的怅然。
这种情怀,就像小时候一度对狼的迷恋。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动物,在风雪中嗥叫,在陡峭的山脊上奔跑,旋风一样掠过原野、谷地和所有通往自由或者死亡的路途上。它们是真正的自然之子,充满了残酷的野性之美,永远也无法被真正征服和驯化。
还有印第安人,吉卜赛人,我无法解释他们对我的吸引。古老神秘的事物或者文明,总是够带给我一种近乎疼痛的感动,和乡愁般深沉惆怅的渴慕。
我相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其实都是存在着似乎没有什么来由,但却真实而顽固的某种情结的。有的人沉迷于感伤的蓝调,有的人在长长的一生中不断重温迪斯尼的动画带给自己童真的快慰。这无关品位的高低,它应该是内心的投影,一定是有着什么应和了血液里的声响,所以在不自知的时候便被选择。
除了井上靖,还有一个人,同样将这份情怀化为了艺术。喜多郎,一个照片上面容粗糙,长发散乱的日本男人,看上去暴戾而疯狂。可是那些从心底流淌而出的音乐,却是以那么温柔的姿态向他心目中辉煌之地的致意。
是在音像店里不期而遇的。他最著名的《丝绸之路》,音乐刚一响起,刹那间天地无限空阔,心底最深的地方有一种被什么所摇撼的感觉。仿佛一个人几生几世之前的往事突然被巫师用乐声唤回。那里是呼啸的风沙,有隐约的驼铃声传来。而我撩开覆在面上的轻纱,古西域的天空在穿越千年的视角中依然神秘而不可言说。
不是所有的音乐都是可以被分享的。至少是喜多郎,我就觉得只宜于在静夜里戴着耳机独自倾听。有时候会产生幻觉,感到自己滑落到一个陌生遥远的时空里,有隐隐的忧伤与孤独,但心中又是安然的,仿佛已经洞悉宇宙的奥秘和时间的流程。知道千年不过一瞬,而刹那便可是永恒。是那样一种奇异的灵魂触觉。
据说喜多郎每年都要摒弃世尘几个月,独自去遥远的深山或荒寂之地凝听天籁。那一定是他寻找灵感和净化身心的途径。那些神秘得近于诡异,旷远得仿佛回声的音乐,的确非俗心所为,我宁肯相信那或许是来自于宇宙的授意。
还喜欢收集一些拍摄精良令人印象深刻的风景图片。有时候会在安静的晚间倚在枕上翻看它们。荒凉的戈壁公路,一辆汽车正在寂寞地行驶。而远方,是褶皱重重如母亲般沧桑和温柔的连绵山脉。冬日的古城池,荒芜萧瑟,被周围的雪峰环抱着静静伫立在荒原上。高大残破的城墙下,有放牧的儿童,在凛冽的寒风中和他的羊群簇拥在一起取暖。一切寂寥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梦,看上去会让人有微痛的感触。
最喜欢的是一幅题为《寂静之声》的摄影作品。是清晨绵延起伏的沙海,拍摄清晰,用光明亮,可以看到沙粒在朝阳中细腻的质感,仿佛人体在随着轻柔的呼吸而起伏。天空清朗得没有一丝浮尘,亘古未变的蓝,无限高远。而画面的一角,是一列与金黄色沙丘对比鲜明的驼队剪影,看不清骑乘者的相貌服饰,只知道他们是孤独的旅人,正在某一个不知是远古还是现代的时空里,为着我们所不知晓的理由向漫漫的远方行进而去。简洁洗练的摄影手法,突出了画面清新灵动的美感,给观赏者留下了悠远的遐想空间。一片自古就不曾被惊扰的寂静,唯有驼铃声隐约而旷远的传来。
西域,在字典里是这样解释的:汉时指现在玉门关以西的新疆和中亚细亚等地区。虽然并非遥不可及,但我从来不曾刻意地安排行程去接近它。和喜爱的事物保持适当距离,一向是我认同的情感方式。不愿意泛滥地提取情感,也惟恐距离过近,那份美感会倏然消逝,一去不返。我更愿意它们总是能够默默地陪伴在身边,就如同一件熟悉的旧物,看到就会安心,而在无人陪伴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和一无所有的。
我想这适于对待所有心中所爱,包括爱情。
一种情结,也许就足以构成让我们继续对生活心怀欢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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