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小说集——香料与未婚夫

15. 香料与未婚夫

Y小姐近日订婚。订婚地在法国。通过网络,我们看到了她无名指上令人羡慕的戒指,订婚地点。还有她的未婚夫。

她的未婚夫竟正是我的同乡,这是多么巧合!

然而,以上不过是我的场面话。

我的丈夫与我不是同乡人。我想,这是我婚姻中唯一的幸运。

Y小姐在同我们这些昔日好友谈话时,言语中洋溢着即将新婚的幸福。并且,尤其是对我,她盛赞了我的家乡。那个小城,是如此的卧虎藏龙。

“C城的人可真是富裕。我的未婚夫,节俭、勤劳。”有一次,她这么说。

每到这时,我的面皮总是微微发烫。

我的外祖父也是勤劳,能干,年轻时攒下了不错的家业。然而却与我的外祖母长期分居。我的外祖父整日在书房中咆哮。我的亲戚们忙着给西班牙的港口运货,他们的耳朵里塞着棉花,眼睛里只有里拉。

更不用说,我的母亲由于受不了我父亲的粗鄙,

“是啊,你真是幸运。”

在她滔滔不绝的演说中,我总是这样附和她。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不是他的过错。”Y小姐犹豫地说,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是我的婆婆。”

结婚的日子遥遥无期。这倒不是她那位我们从未蒙面的未婚夫的过错。而是今年,西班牙的实在紧俏。如何能在此时结婚?

Y小姐虽然沮丧,但目前的情况还是乐观。我依旧给她道喜。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女人的微笑。真美。我心想。


我的外祖父常常在书房里谈论他年轻的事。年轻时,他曾为了卖三十双皮鞋,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坐船前去西班牙富饶的加泰卢尼亚省。今日,著名的西甲球场正坐落在那里。

“你不爱你的外祖父?”我的丈夫问我。

我自然爱着这位老人。他是个可敬的人。可是他的眼里只有他的事业。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眼里没有风烛残年的爸爸,只有赚不完的钱。这可怪不了谁,我想。

我的外祖父不是一个险恶的人。可是我时常从他那里感受压迫。我的舅舅们也是这样。他们挑剔我的学业,挑剔我的相貌。并且认为我是我母亲的拖累。——我母亲本该再婚,她值得嫁个经济实力更好的丈夫。我十七岁的时候,曾想从卧室的窗户跳出去。可是我毕竟忍住了。

忍耐。这是我的外祖母和我说的,在她擀着面的时候。我抱怨站在烤箱旁边,持续的热度熏着了我的脸。“忍耐。”外祖母重复了一遍。我于是站在烤箱旁边看书,一面留意烤箱里蛋糕的情况。如此,我的书也没看进去。我感到脸上烫得似乎起了疹子。可是当我去摸时,又似乎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

“去给鸡肉撒点香草。”

我站着不愿意动。谁会喜欢鸡肉上面撒上迷迭香?胡椒和盐就够了。

“这是你舅舅要求的。快去!他说法国人只买洒了迷迭香的鸡肉。快去!”

“别忘了,撒上迷迭香!别偷懒!”


我那位即将结婚的朋友又来了。从最近的通信中,我们已经获悉那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她的那桩婚事依旧没有进展。

再见到她时,我们简直大吃一惊,她面色蜡黄,像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果然,喝完一杯咖啡,Y小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近况。

我们的期待也全变成了同情。最后她宣布,她决定不再履行既定的婚约。

据她讲——

“你知道吗?他是有多么可笑。他把普罗旺斯香草当作茶叶!他赞美吉普赛的毛毯是巴黎高级的时装!他还想从中国运来那些地毯。但他在法国朋友面前透露出这点时,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的心思不在艺术上。他见到”Y小姐大声说。“难道他不知道那是艺术?”她抬高了音量。“是艺术!他这个乡巴佬!”

你无法责怪一个美梦破碎的女人。她漂亮的脸上青筋暴起,她的举止粗鲁。我想她从前那些爱慕者,一定无法辨认出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们曾经魂牵梦绕的缪斯。

“金钱?”她最后轻蔑地说。对着一位侍者把钱扔到桌上。

我认为她完全失去了理智才这样做。真是遗憾。她完全失去了风度。

“再见。”她背着包匆匆走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拐角处。


“是啊,你真是幸运。”我站在街角,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身影,想起以往的谈话。

我想,这也不全然是恭维。


在中心火车站,我看到一个吉普赛女人,赤裸着胸部以上的部位,泰然自若。

“那是个行为艺术家。”我这样和孩子们解释。大女儿为难地遮住妹妹的视线。低声命令她:“别看。”

为了证明这一点,也为了教育她们应对他人与众不同的举动保持理解与尊重。我带着两个女儿

“我没有钱。”她把手放在令人害羞的部位。

“妈妈,我们给她钱吧。她太可怜了。”两个女孩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

“或许这也是她表演的一部分。她热爱她的艺术!艺术家需要的是尊重!”

“可是他们还需要钱。”她们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可是我依然拒绝给钱。

最终,大女儿把自己的珍珠发箍给了吉普赛女人。她抿着嘴,有些难过地走了。


这个突发事件,对于我们的生活都起了作用。

“蠢货。那是果酱!你怎么这样干!”我忽然打断儿子的动作。他正准备把果酱涂到墙上。

我的丈夫惊讶地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女人。

“这是艺术不是吗?”丈夫试图缓解气氛。

“这不是艺术,这是浪费。”两个女儿严肃地打断他。

我们对视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丈夫显得有些尴尬。“我只是想缓和气氛。”他嘟囔道。“……噢,浪费当然是不对的。”

“抱歉。”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向他们道歉,走过去安慰小儿子。“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忘记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又想起刚才的谈话。

“你忘记什么了,亲爱的?”我的丈夫疑惑地问。

我正弯腰把烤盘塞进烤箱。

“我忘记给烤肉加迷迭香。”我转过头,扬起一个微笑。

“那没什么。你该感到幸运。没有把什么奇怪的调料塞进火鸡肚子。”

“是啊,我们都该感到幸运。”我重复他的话。我的声音飘在空气中,仿佛被烤箱的热度扭曲,像夏天变形的柏油马路。那声音最终宛如一声叹息。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闪现类似的错觉:有一种热度在烤着我的脸。如果我还在梦里,我想我会尖叫。我也会拿着我的包躲开。

可是,我现在常常在烤箱旁看书。偶尔,我也会回想起女友那桩不成功的婚事。

不过,对此,我无法再说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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