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移任湖州的苏东坡,被指证在诗文中歪曲事实诽谤朝廷,遭到众大臣的弹劾。随后,他被送进御史台的监狱,接受审讯。
因御史台中有柏树,数千乌鸦栖居其上,故御史台又称“乌台”。这场文字狱风波史称“乌台诗案”。
我,便是乌台的狱卒,名叫梁成。
转眼间,苏东坡来到乌台已逾一月,审讯告一段落,只等皇上定夺,宣判最终结果。
那日,我走过关押着苏东坡的牢房,透过铁栅栏,看见他戴着枷锁,斜坐在一捆稻草上,头发蓬散杂乱。
天气正好,阳光从屋顶和墙壁的缝隙中丝丝密密地透入,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氤氲在阴湿的枯草和斑驳的墙面上,沉积多年的腐朽味道重新被翻涌,伴着尘埃灰屑在仅有的光线中辗转腾挪,那霉气变得更加浓郁,令人作呕。一束光线正巧照射在苏东坡的眼角,浅浅的皱痕明晰可见。在光亮的映衬下,他的面容越发憔悴惨白。
总感觉今日的苏东坡有点儿不对劲,他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粗陶饭碗,目光呆滞,神情迷离,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安闲自若的旷达神情。他的五官僵硬,唯有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自言自语。
看到这个情形,我赶忙走上前去,隔着铁栏小声问道:“苏公,今日无恙否?”
苏东坡抬头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凄凉绝望。他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我走近看看他面前的饭碗,只见里面盛着一些米饭和三条熏鱼。只是早过了午饭时辰,饭菜明显已经凉透了。
“午饭都没吃,还说无恙?”
苏东坡一脸茫然,没有说话。看到他如此悲戚的模样,我心里一阵难受,鼻子发酸,眼眶一下子就润了。不过写了几句诗,发几声牢骚,一代文豪竟落得如此地步,咱们大宋历史上几时有过?唉!真是可怜!
“苏公,您的饭菜都凉了,我拿去热热吧!”
苏东坡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用了,我已经给您添了太多麻烦了。”他所谓的麻烦不过是每晚我给他备着的洗脚水。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梁公差,能否借纸笔一用?”
我惊讶地说:“苏公,您因诗文获罪,如今还要作诗吗?”
苏东坡站起身,谦恭地回应:“我只是想给家人捎几句话。”为打消我的顾虑,他随即解释,“轼绝不会再招惹麻烦了。”
“成,咱们牢房考虑到随时有人招供,纸笔是常年候着的。我这就给您拿去!”
纸笔取来,苏东坡适才黯淡的双眸顿时焕发了神采,他略为思索,便提笔写了起来。写罢,他长舒一口气,擦拭泛红的眼眶,递予我,恭敬地作揖,说道:“梁公差,我还需劳烦您为我做最后一件事,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弟弟子由。”
我看了看信的内容,是两首诗,开题是一序篇: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我再瞧瞧诗作内容,有这么四句: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分明就是预备自绝、交代后事的绝笔诗啊!我心内一阵悲痛,扶着苏东坡的手,哽咽地问道:“苏公,您为何作这样的诗?咱们太祖皇帝曾立下祖训,大宋历朝不杀文人士大夫。您不过填词作诗,罪不至死。苏公,您实在是多虑了!”
苏东坡身子微微颤抖,低头稍微沉思,然后跟我说起了他心底的一个秘密。
原来他从湖州被捕,长子苏迈也一路跟了过来,除了负责每日往狱中送饭,还要四处奔走打探消息。当初他们曾约定,平日送饭只送果蔬和肉类,一旦获知凶讯,便以鱼为暗号。这样苏东坡在狱中也好有个准备。
而今天的菜,正巧就是鱼。
说罢,他从内衣袖口取出一小包东西,一层层揭开,原来是几粒丸药。他说:“我早已准备了青金丹,哪天受辱难忍,我便吞丹自尽。”
看着满面泪光的苏东坡,我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几分恍然又带着几分不解地说:“可是今天送饭的不是苏公子啊!”
“哦?是吗?”苏东坡颇感诧异。
“这样吧!我这就去找苏公子一问究竟。苏公,您先别难过,切勿多虑,等我的消息。”我赶紧起身锁好牢门,快步离开。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回来了。刚到狱中,便直奔苏东坡的牢房。
“苏公,我打听清楚了。原来今天苏公子发现身上的盘缠不多,便早早出门借钱去了,把送饭的事儿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不知您们事前的约定,刚巧今天午饭准备了熏鱼,便给您送来了。”我微笑着说道:“苏公,没有凶讯,不过是虚惊一场啊!”
苏东坡半晌没有作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我千恩万谢,目光中溢满了释然的轻松。
他将那包青金丹递给我,说:“梁公差,还要麻烦您帮我把这包药带出去烧毁。”他的目光又有了往日的神光,“我也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了,会更加珍惜活着的时光。我想明白了,不再寻死,我要熬下去,我要活着离开这里。”
“苏公,您想通就好。活着,哪怕受尽凌辱地活着,也比死了强啊!”我接过苏东坡手里的丹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轻叹一声,说道,“这是您旁边那位犯官几日前写的诗,您看,前不久他还对您的遭遇满怀同情,谁料昨晚他就身患痢疾殁了。人生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纸条上面写着: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吴兴守便是苏东坡,下狱前他就在湖州吴兴县任太守一职,审讯时,他遭受通宵侮辱摧残,连邻近的同仁都听不下去了。可是,这位曾经善良的犯官哪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苏公,苦日子到头,好日子就会来的。暂且忍耐些!”
苏东坡望了望从屋顶隙缝散落的一道光亮,那是整座牢房里最明媚的一束光。他若有所悟,像是看透了人世沧桑,又仿似参明了生死间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仔细地梳理乱发,理顺髯须,拍打衣服上的灰尘,很快便恢复了从前的熠熠神采。
整理之后,他轻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到苏东坡这样,我才算放心了,作揖,然后离开。
不久,苏东坡的绝命诗被辗转送到了皇上的手里,听说皇上看后大受感动。
一个多月后,皇上的祖母曹太后病重,皇上准备下诏大赦天下,太后说,不必赦免那些凶顽之徒,只要赦免了苏轼便可。
后来,当朝左相吴充和皇上谈起曹操,皇上对曹操评价不高,吴充立即接口说:“曹操猜忌心那么重还容得下祢衡,陛下怎么就容不下一个苏东坡呢?”
终于,经过多方营救,大年除夕,苏东坡出狱了,他一共在牢中关了4个月零12天。离开乌台,他去了湖北黄州,在那里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