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去金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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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稿
每次经历一个男人,她心里的茧子都又加厚一层,渐渐地渐渐地,这几年她的心似乎不再觉得疼。以前她不相信自己的心也会有不觉疼的那天,因为听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肯定是肉长的。在那种吃烤肉的巴西餐馆里,服务员举起一长串一长串的肉挨桌地送,其中一定有一长串是鸡心,一颗颗不大不小、熟透了的暗红色鸡心被整整齐齐地串在一起,服务员高高举起送过来,每次她都会要一颗,分两口慢慢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很香很好吃的瘦精肉。人的心应该也是那样的质构吧,只是大不少而已。既然人心也是肌肉,怎么可能会不觉得疼呢?除非人死了,像那只被人吃掉鸡心的鸡或者像那颗脱离了鸡的心一样,否则心一定会觉得疼的吧。
所以她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伤害透了,心长茧子后就不疼了,怎么可能?到底是心真的不疼了,还是因为自己的大脑命令心不许再疼,因为叫疼也没有用。就像当年母亲可以用她长满老茧的大手去拿刚出炉的红薯,而她的小手碰一下母亲拿过的红薯却被烫得通红,疼得哇哇地叫。母亲的手是真的不懂疼吗?还是她的意志不让自己叫疼?
反正这些年她自己证明给自己看了,她也可以的,只要习惯了,长了老茧的心就不再疼,就像母亲长满老茧的手一样,不容易疼。
真是这样,到现在她终于习惯独自一个人,一个人睡,一个人醒,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喝酒,如今一个人旅行。
既然习惯了一个人就不要再自找麻烦去和一个也许是前世的仇人相处。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她早已决心不再理他,不再想他,也不去想那纳尔齐斯或是歌尔德蒙。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只想去疯。去疯,到金边,到世界的另一边。
可是见鬼,若真这样,留什么泪啊,你?她偷偷掏出一张纸巾搽搽自己的眼睛。捂着胸口,隐隐约约,还是感觉得到那颗心,狠狠地抽动了几下。
她的心不知道她和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了结。她的心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一个人,独自一个人,渐渐老去。
就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她感到手腕被轻敲了两下,乘务员告诉她飞机快要降落了,让她把座椅靠背往前拉。估计又碰到弹簧坏了或是什么毛病,她怎么拉也拉不上来,只能朝乘务员耸耸肩表示无奈。乘务员一脸抱歉地走了。她想,嗯,但愿飞机上的关键设备比这破椅子要可靠。不过总算一路平安无事。就算飞机现在掉下去,好歹在陆地坠毁比在海里坠毁的生存率要高,估计现在下面已经是陆地了,如果飞机此时掉下去她也会活下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有这信念,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有一线生存机会,她总会活下去。
何况机窗外已经洒满了清晨的阳光,她经过了一夜的胡思乱想,疲惫中突然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幸福。其实幸福好简单,活着,有温暖的阳光,还有感受阳光的皮肤和心情。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金边机场。她把胳膊举过头顶,两手交叉左边摆摆、右边摆摆,腰也顺便跟着扭动了两下,这就算显示出了她生命的迹象。自从她上了飞机,虽然大脑妥妥地跑了一个马拉松,身体却一整晚都没有挪动过。她拎起随身携带的一个背包加一个小小的拉杆箱,挺直身体投入到前赴后继的下机的队伍。
刚走近飞机门,一股暖风迎面扑来,强烈的太阳光直射眼睛,她赶紧闭上眼,在闭眼的那个瞬间猛猛地深吸一大口气,再缓缓地呼出。就这样,那暖流流遍全身,在阳光的拥抱下,她那个被漫长冬天冻僵了的身体终于一下子苏醒过来。
哇,32度的气温,这么暖这么潮湿的空气。这么熟悉。
她一边过海关一边开手机找车,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一位优步司机。优步司机的面孔带着好看的轮廓,还充满了笑意,他开着蓝色尼桑车,身上的白衬衣把他棕褐色的脸衬得格外性感 - 见鬼,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想起性感这两个字 - 他的衣袖挽到胳膊肘,那长着长长手指的右手朝她挥着。她摘下墨镜还他一个笑脸。他赶紧下车把她的行李放进后车厢,俩人很快就上路了。
她很想和他聊聊天,他却连连摇头笑着打手势,意思是他不会英语。于是她又带上墨镜,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她想,这孩子,应该是战后出生的吧,可能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呢。也就是说,当年她站在柬埔寨边界线时,这个世界上是还没有他的。在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不管怎样都更幸福吧。
时间对她的感受 - 她觉得自己老了的感受 - 并没有知觉,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就算是她自己,平时在一点一点光阴的流逝之中,那光阴不紧不慢温柔地亲抚她的肌肤,她也没有什么知觉。她永远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任何一个生命都会在光阴的亲抚下渐渐变老而最终离去。因而她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当年自己曾是一个像他那样大的孩子,而如今一转眼却将近半百。
这个年龄,一如她度过的每一个年龄,都是她以往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年龄。她年轻时从来没有去设想过这样的年龄意味着什么。她记得上中学时,改革开放的目标是在二零零零年前实现四个现代化,老师让大家写过一篇作文,描述自己在二零零零年时会怎么样。当年十五岁的她去设想三十岁的她,好可爱啊。她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但不管写了什么,肯定都和现在的日子不一样。
好在后来就再也没有老师让她这样设想过以后了。
长大后的她只知道日子每一天确实都是新的。可是日子又每天都差不多,只有每过几年回头看又会突然觉得日子差了很远,自己变了很多。不忍回头,也不想往前。
到现在她完全不去想太远的事了,只想每一晚能尽量保证自己第二天会照常醒来。照理说,人的身体机能没有毛病,每天就应该照常醒来。可是醒来以后,睡着的时候,每天她的身体会发生些什么变化,那也是无法从微观的层面知道的。
有些事情,永远都无法预见,譬如死亡。在死亡之前,譬如性欲来与去,也是无法预见的。她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失去对性的渴望,以及对异性的渴望?这个问题其实最近一直在困扰着她的。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她的生命又会渴望些什么呢?
路几乎是被摩托车和两排座的突突车占满的。公路两边看着到处都是施工工地和建筑,可是又到处都是热带植物,热带的色彩,热带的气味。空气中充斥着汗水和废气的味道,而街头巷尾却似乎充满了活力和希望。似乎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的随意,但那随意中却又尽情地绽放出生命的热烈。
一切都因熟悉而让她感到亲切,似乎是回家的感觉。飞扬的尘土反射着祥和的阳光,反射着她当年在泰国无所事事而挥霍的青春,反射着她小时候拼命想要离开的老家小城,也反射着自己无数个日日夜夜流浪中的孤独。
是的,很多时候,她其实都是在人群中流浪。很多时候,那一颗孤独的心,即使是和她最爱的人在一起,那孤独的感觉也像空气一样无缝不入地飘着,萦绕着她,时松时紧,有时候让她无法呼吸。
每一颗心与心之间都有厚厚的壁垒,每一颗心又都被自身孤独的气体萦绕,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心底的囚徒,与孤独为舞。孤独中痛且快乐。
她到了金边,却回不到从前。生命只有一次,一边活着一边死去,每一时每一刻。她多么想重新来过,重新品尝过去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那些最最痛苦的时刻。可是那怎么可能。何况还有当下,她也想全心全意地活在当下。
一放下行李她就打开酒店的旅游指南,快速地翻一遍,决定去坐当天的湄公河夕阳游船。
打电话到前台定好游船的位子后她看看微信,有那么几十条信息吧。她一眼瞄到他,他的头像就是他自己,蓝天下,他一双忘我无敌的眼神凝视着前方,两个结实发亮的臂膀握着一支桨在一片灰绿的水面一高一低地挥动,两片白色桨叶在橙色的皮划艇上空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嗯,他约她了,很短的两行字:
“欢迎到金边。”
“湄公河边有一个外国记者俱乐部,我们晚上八点去那里喝一杯吧。”
她看看时间,才上午十一点。夕阳游船是下午五点到六点半。时间正好。她给他回一个笑脸,四个字:“好的。期待。”
放下手机,她打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又一件件拿起在身上比着照镜子,犹豫不定现在出去穿什么,坐游轮时穿什么,晚上出去又该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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