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既要互相直接表达,乃至互相挑战、较劲,又有底层对规则的尊重与共识的氛围,并不是一朝养成的。
撰 文|蒋晓捷 王靖怡
责 编| 周 琪
01
“人生不幸,遇到伟俊。”
——马存军
7月初的一个周末,广东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站了一帮吵吵嚷嚷的人。其中有个人嗓门挺大:“因为半年没见到伟俊,大家都成功活了下来!”其余的人哄然大笑,纷纷附和——“对!”“没错!”
一片哄笑中,被叫“伟俊”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窘迫之态,反而一起笑得挺自然可爱的,转头叮嘱现场的秘书:“洗手液带了吗?每个人都涂了吗?”
这群人,就是“伟事达001组”的成员,近20位销售额从几十到几百亿民营企业的创始人、掌舵人。张伟俊,是这个私董会小组的教练(虽然他自己更喜欢自称为“陪练”)。这是疫情稳定后,001组的第一次线下活动,距离这群原本每两个月定期聚会的私董会小组上次见面聚会,已有7个月之久。
为期两天的活动从一顿大排档夜宴开始。广府的美食慰藉了我们的胃口,但没有解开我们的困惑:这么些个有头有脸、极具个性的人物组成的团体,怎么就维持了十年?
001小组参访途中
02
“绝望之谷,愚昧之巅”
伟事达001组开始于2010年初,是私董会刚进入中国时,公认的最早建立的私董会小组,这个小组最早期的成员,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掰着指头数数中国超过7年的私董会小组,大概不超过10个。
十周年,加上憋了半年没见面,使得这次为期两天的小组活动有了一些额外的特殊纪念意义。一开场,张伟俊说要增加一点“仪式感”,便大声道:“各位兄弟,早上好!”老板们围坐一圈,照着屏幕上打出的大字一齐吼道:“好!非常好!终于见面了,真好!”场面在热烈之余,确实又有些滑稽,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张伟俊翻出了10年前小组第1次活动时的PPT,做了简单的回顾,紧接着是001的“老人们”登台。
第一个接受“授勋”的是真功夫的创始人潘宇海,小组的“五年陈”。他说从第一次参加活动以来,自己没有缺席过一次:“001,就是有个好教练,有帮好兄弟,有份真感情。5年里,有时候你看着别的组员,这个增长30%,那个增长50%,另一个突然翻了一倍,你心里就会有点自卑,觉得要加油啊。也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洋洋得意,越得意,越接近愚昧之巅,马上就要跌进绝望之谷,这个在咱们小组样本很多啊。”说到最末一句,组员们会心一笑。他的这个表达也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什么叫“愚昧之巅”和“绝望之谷”?
没想到,接下来几位“长老级”组员的分享,都和这个话题多少有关。
赵忠尧在小组待了10年,前TCL多媒体的首席执行官,说自己这10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几次过山车,经历了三大转变,一是自己从职业经理人到老板的转变,二是从“穷人视角”到“富人视角”的转变,以及从“领导”到“教练”的转变。
左起 赵忠尧、陈劲松、张伟俊
而另一位8年的组员,则一开口就说:“在私董会小组,把公司搞没了的,说的就是我。”他是颜艳春,他创建的那家在美国上市的公司在几年前被某互联网巨头恶意收购。他对小组的两次集体游学印象深刻:“当时在贝加尔湖,我和辉辉(温城辉,礼物说创始人,小组唯一的90后成员)睡一个帐篷。同一个帐篷下,一个在‘疗伤’,另一个在‘高潮’。后来南极之行,让我找回了点魂。我是丢了几年魂的,大家都知道。那时候像歌里唱的'越过山丘,无人等候。'现在发现,下到绝望之谷的时候,才能重新出发,找回自我,下个高峰,敬请期待!”话到此处,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整个小组爆发出掌声。
什么叫“愚昧之巅”和“绝望之谷”?
邓宁-克鲁格心理效应
据说,这个说法是由组员李洪国在几年前的某次分享时引入小组的,来源于一个叫做“邓宁-克鲁格心理效应”的一个模型,也叫达克效应。它描述了一种自我认知偏差的现象,站在愚昧之巅时,个体处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盲目境地,容易跌入陷阱、受挫崩溃,进而进入绝望之谷,才能重新吸收知识和经验,走向开悟之坡。
我们的惊讶在于,一个这样的自我认知的模型,竟然成为了一种他们共同的话语体系,这群民营企业的“土皇帝”,这样一个私董会的场域下,居然能够这样坦诚示弱、暴露自己。
伟事达国际近几年特别提倡一句话:“Demonstrating vulnerability, stretching comfort zone.”他们把它翻译过来:“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示弱;突破自己的舒适区,自虐。”他们更为强调是伟事达的核心价值观:“信任,关怀,挑战,成长”以及001组的“四项基本原则”:平等,民主,透明,保密。
十年来,据说每隔一两次,他们都要在小组活动上复习这几个词,作为提醒。整个私董会小组十年的轨迹,正是以此为底色,由每个成员人生起伏的曲线拼合而成。
03
“就是要生物多样性”
第一天上午的“正餐”是“兄弟间的交流”,主题是:我眼中的中国/全球政治和经济。在正式开始交流之前,教练张伟俊先给大家看了一组这样的照片,为的是提醒大家分辨,什么是“事实、观察”,什么是“观点、看法”,什么是“信仰、立场”,以避免交流限于观点、立场之争。
在疫情引发的国内外政治经济动荡和变局的背景下,这些大企业的一把手,从他们各自的信息源谈自己所知的“事实、观察”,都有太多可说的。
出于私董会的保密原则,我们不便透露他们分享的具体内容,只能说颇有“大开眼界”的震撼感。这种震撼源自于001组颇为自豪的“生物多样性”——这群企业的一把手来自不同的行当,具有大相径庭的个人风格、成长背景乃至信仰,有些组员是中学学历(是不是真拿到了中学毕业文凭还值得怀疑),有些是硕博学位,甚至也有哈佛、芝加哥大学毕业的学霸,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片他认知的“部分世界”。
用此次东道主廖创宾的话说,一方面,这种多样性意味着,帮助所有人能够“站在更高的视野来看问题”。生物多样性带来视角的多样性和信息源的多样性,能够把私董会这种“透过别人的眼睛看世界”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不仅仅是信息的交换,也包括看到他人成功或失败的管理经验,嬉笑怒骂中,都是珍贵的互相学习。
对这样一个私密性、归属感都非常强的小组来说,每一个新成员的入组,都要经过一个复杂的历程。
拿最近加入小组的一位母婴行业的新组员举例。首先,教练伟俊要见面跟他谈一次;其次,这位新组员跑了三个城市去跟三位老组员聊,进行“多轮双向面试”;新组员加入的消息还要在群里公示10天,大家没有反对意见才算通过。
第一次参加活动时,新组员要进行自我介绍,他收到了大家的调侃:“请你说说,你如何为我们小组贡献'生物多样性'?有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年龄、经历、性别,都可以。”很多组员都曾在这个话题上绞尽脑汁,说出一些“不为外人道”的自己,比方说小时候曾经历被送到太平间里又被捡回来,是组员中唯一有过二次婚姻经历的,唯一信仰基督教的,诸如此类。
新组员在台上抓耳挠腮,伟俊继续给他下绊子:“说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请你走了。”为难了一圈,最后才点出,这位新组员在小组中一定是最了解“母亲和孕妇”的,这个视角一亮出来大家都服了,这才算是正式被接纳入了小组。
这样被刻意组合出的生物多样性,让小组成员在这里必然要经历不同价值观的冲突和互相的妥协。很多企业家在自己的公司是“一言堂”,但到了小组里,互相平等的关系决定了“谁下结论都会被人挑战”,你也必须尊重他人的表达和发言。
他们提到王石在阿拉善做第二届主席时的例子作为印证:在一个大佬云集的慈善机构而非万科系统内,他学到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妥协”。老板们在小组里能培养出一种更加开放的平行思维模式:“我来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的,还是蛮有意思的。”
听起来小组成员构成上设计得天衣无缝,但我们却注意到,在这个如此强调“生物多样性”的小组,组员居然是清一色的男性——半个女性成员都没有!这未免有些令人费解,难道女性企业家的视角不是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问了几位组员才知道,本来是有女性组员的,但几年前特别定了个新规则:不要女的。教练张伟俊刚开始不同意,但还是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不得不通过了这个规则。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女性,原因也直白简单:“男的在一起说话可以放肆点,有女同志在,就得憋着很难受了。”两天里他们时不时地开起“冯仑式玩笑”,确实有些女性不宜。张伟俊于是妥协了:我就从了吧。
04
出言不逊,但循规蹈矩
他们能有多放肆呢?确实是挺口无遮拦的。“冯仑式玩笑”挂在嘴边是一面,另一面是“互怼”起来,也毫不嘴软。
据说曾经有个被“怼走”组员,在私董会上被扎惨了,说“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愤而离席,3、4年后才选择重新加入另一个私董会小组。
新势力90后成员、礼物说的创始人温城辉也一度感觉自己势单力薄,不仅没有成功地带给大家“互联网思维”,进了这“大染缸”,他感觉自己的90后特色要不了多久就会丧失殆尽了,所以准备逃跑。他的一番讲话让这群珍惜这位“后浪”视角的老大哥们好好反思了一番,但成功挽留他的时候用的却还是激将法:“这点力道就担心被影响了,那辉辉你也太脆弱了。”
不仅组员之间毫不客气,教练也不能幸免于难。
这次私董会提问环节,按照规则是轮流向案主提问,一位组员问完之后,另一位已经发问过的组员又跟着追问了一个问题,张伟俊没有干预。马上有人拍案而起:“可以这样问的吗!”立即有人接着挑衅:“伟俊在坏规矩!”张伟俊有时只能示弱:“我也不是神仙,我也会犯错嘛!”也有时气急,管他们叫——“这帮猴子!”
组员们在讨论
但这群“放肆”的人聚在一起,令人诧异的另一面是——纪律性还挺强。会议一到时间就开始,说九点不会等到九点零一分开始,外出集合的车说是六点离开,不会等到六点零一分开,没有人是“例外”。所有人必须准时。
据说有一次小组在日本活动,还是这位90后组员辉辉,没太当回事儿,没想到大叔们如此守时,结果那天用各种交通工具追了2个小时,才赶上大部队。
这次两天的会议期间,有两人交了罚金:一位是茶歇时去洗手间,晚了1分钟回到座位;另一位是会议期间手机响了。此类规则的捍卫用不着教练出马,总有组员兴冲冲地等着抓彼此的“小辫子”。
在会议期间,张伟俊会反复强调“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他要把控整个会议的时间和节奏。一旦有人表达显得有些啰嗦,他比出“停”的手势示意,基本上这位组员就会在1-2句内结束自己的发言。
这种既要互相直接表达,乃至互相挑战、较劲,又有底层对规则的尊重与共识的氛围,并不是一朝养成的。小组建立至今也有起伏波折,甚至经历过解散危机——那是小组成立5年左右的时候,组员们开始有些“七年之痒”的感觉了,于是到第6年,在一次成功的小组活动上,张伟俊来了个突然袭击,宣布小组原地解散。然后他给大家3个选项,要一周内,分别单独打电话“表态”:
A.大家好聚好散,互相给面子
B.小组保持,把教练撤了
C.这些人待在小组里,教练不换,大家一起继续走下去
结果是18人中17人表示要留待在小组里,教练也不能换。同时他们也提了一些要求、条件,随后把17个人优化到了13个人,不要女性成员的决议也是当时形成的。最终“解散”失败,教练也没换,大家决定小组要继续。自此延续到了2020年,续到了今天。
我们说这是一群我们见过的最放松,同时也是最自律的老板。张伟俊听了有点得意:“看上去他们老在那儿互相攻击、互不买账,但这几年实际上他们之间心理距离越来越近了。守规矩是个潜移默化的事情,他们在这儿建立了的规则意识,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带回自己的公司。”
05
“私董会,为‘私’(人)不为‘公’(司)”
刚进会议室时,我们注意到门口放着一只体重秤,在正式的会议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再看,不单是一只秤,秤的正上方墙壁上还贴了一张表,列着每位组员的名字,要他们给自己的工作、生活打分,并且记录体重。
组员在填写表格
“十年前第一次小组活动的PPT上就明确写着:'中国企业家是一个短命又多病的群体。同意吗?' 我们小组的成员想比其他苦逼企业家多活十年。”有组员如是说。十年的历史记录被保留着,如今秘书依然会每周跟进,其中分数特别高或特别低的,都会引起关注。
两年前开始,小组形成了一个新习惯,大家会把各自一年“健康、工作、学习、家庭”四个维度的目标在小组内分享,比如:
-体重保持在63公斤或以下
-每周“当晚入睡”不少于5天
-每个月精读一本书,并写读书笔记发给伟俊监督
-每个月保证喝红酒平均少于400毫升
……
然后结成互助的小小组,秘书跟进,互相监督,定时打卡。东道主廖创宾说:“加入这个小组,你是要探索怎么做一个更好的自己。”他依样画葫芦,在办公室做了一个管理工具,来跟踪自己每一天“有没有快乐工作”。这样跟踪了一年,颇有成效:“以前下属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现在每次觉得自己要发火,基本能控制情绪。对方其实都能感受到,现在他们看到我不怎么紧张了。”
廖创宾的“每日三问”
根据惯例,这两天活动的主线之一是东道主向同组兄台们请教他最关切的问题。廖创宾带领公司先是经历了顺风顺水的十五年,又经历了相关多元化扩张经营折腾的十年,提出的两难是回归主业还是继续多元化探索,接下来的道路怎么走——“上市公司就该每年有百分之三十的增长”——组员们拿着同一组问题对三位核心高管一阵盘问下来获得的信息,问出了东道主内心的卡点。去掉了这一层障碍后,背后是这家公司掌舵人内心深处最想要去的方向,大家突然把前一天下午参观的商业文化博物馆、东道主和太太藏品的博物馆、本地商帮文化的学者讲解全都联系了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做得规模很大呢,做一个利润很高的公司不香吗?”
由于时间紧凑,议题讨论后还有最后一顿晚宴,接着大家各自回程。我们后来才看到张伟俊的PPT最后几页有一句话:“我们为各位兄弟的个人成长服务,我们不(直接)为企业'做大做强'服务。”他坚持:“重要的是帮私人成长,帮私人有幸福感。他的商业活动和个人内心和谐了,他的企业也和谐,家庭也和谐,社会也和谐了。人生的逻辑重于商业的逻辑。”
尽管如此,也有不少组员觉得这一场讨论还不够尽兴。张伟俊也深感遗憾,他觉得这次下午少了1小时,下次一定补上。
06
“我是陪练,不是教练”
市面上流行着一种说法:“私董会解决问题有特效。”于是我们问张伟俊,你们小组这十年来究竟解决了哪些问题?他笑得有点诡异:“这十年,我们好像没有在私董会上解决任何问题呀。”那为什么老板们还愿意持续地参加呢?他如此解释:咨询有咨询的专业、猎头有猎头的专业,而我的专业是“私董会”。体检机构是体检机构的活儿;医院是医院的活儿。私董会,就是帮助老板照镜子、提升自我意识。此外还要说有什么作用的话,一个就是在情感上的抱团取暖,还有就是通过多样性,“思考多一个维度”。
陈劲松,001小组的001号——小组的第一位成员,是这么看的:“你说靠私董会治病,立竿见影?未必。私董会这个事儿,是时间的玫瑰。就像婚外情,1次是刺激,1年是新鲜,5年是情人,但要是10年……那是伟大的爱情!给你心灵的慰藉,珍贵的亲情和友谊。在这儿,新的思想有,兄弟之间的关心有,互相提醒也有。作为教练,伟俊是治未病,他不给你答案,从来都是让'你自己看着办。'”
他加入小组,因缘是十年开始之前,张伟俊就已经为他个人做了几年教练:“一开始哪知道私董会是什么玩意儿,完全是因为给面子。”
对张伟俊来说,小组的成员是这样一种存在:“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的手术室外一定会有我们小组的人陪伴。”他说,进入私董会这个行当,要学习的东西不是很多,短时间就能上手,但是做好不容易,要提升是一辈子的事。而带领一个私董会小组,是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
他现在的目标是:70%的人打70分,就很满意了。经常能比“前一次更好”,就不错。因为如果你想要90%的人有90%,另外的人10%就会非常不满,大家太不一样了。此外,就是相信集体的力量,相信过程的力量,Believe in the process。
他认为相比所谓的“教练”,自己现在更像“陪练”的角色——“陪伴”,是特别重要的,或者说,像陪着打高尔夫球的“球童”。好的球童熟悉球场,跟着好的运动员练习,跟着下场,有时能够给到一些好的意见。——“看着是在旁边背包,其实是陪伴他,起一点很微妙的作用。”
之所以老是说自己是球童,一来是为了提醒自己是什么角色,别沾染了土豪们自以为是的习气;二来,他有些调皮地笑起来:“你见过老年人当球童的吗?这么说着说着,我也觉得自己年轻了。”
现任组长陆挺说:“伟俊是个典型的上海男人,计较,较真。这种较真有时候会让人很不舒服,但确实,较真了才能做成事情。”我们问伟俊,你从事了十多年“改造土豪”的事业了,那你自己有改变吗?他笑答道:“有个十年不见的前外企下属对我说:'伟俊,你变土了。'我想,他可能是在批评我,但我把这视为表扬。”
(原文将刊载于《中欧商业评论》2020年9月刊,私董会专题报道,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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