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如果还有来世的话,我还想做妈妈的孩子 ”(出狱后)龙一在木材公司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安静地过着每一天。公司的同事这样评价龙一:“他非常认真地默默工作着。”其他同事回忆起龙一,这般描述道:“以他的实际年龄而言,龙一显得格外精力充沛,对于自己熟悉的机器设备,总是很细心地教我们使用方法。”
但是2013年初,由于经济不景气,公司无法再与龙一续约了,他只得离开木材公司。
公寓的一位女性居民这样描述道:“龙一离职后,表情也变得黯淡起来,整天闭门不出。”
渐渐地,本田等亲属打来的电话龙一也不接了。
“那以后,我去了好几次龙一的公寓,但是都没能见到他。有时候还能看到屋内亮着灯光。大概是6月份吧,龙一隔壁的住户让我进了房间,我顺着阳台向龙一的屋子里望去,只见窗户紧闭,屋内没人。那时候连电闸也被拉下了。屋里还堆放了许多信件。”
本田感到很担心,于是向警方提出了搜索申请。然而没能找到龙一的下落。大约2个月后,龙一的遗体被发现了。
龙一去世的时候身上的现金仅有数百日元,积蓄也已用尽。
“审判虽然结束了,但对于龙一而言,案件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还未消散。虽然我为龙一的死感到懊悔,但我认为在龙一的心里,想与母亲重新团聚的想法是相当强烈的。”
在庭审的被告人提问环节中,龙一曾流着泪坚定地承诺道:“我会连着母亲的份一起活下去。”然而龙一最终未能遵守他的承诺,纵身跃入湖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想着我的妻子,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时钟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走着,已经过了凌晨2点。作为世界文化遗产闻名于世的姬路城静静矗立,在兵库县姬路市的市中心,白天人声鼎沸,现在也已一片寂静。
那是2012年,炎热的8月下旬。木村茂(75岁,化名)正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副驾驶位坐着他患有痴呆症的妻子幸子(71岁,化名)。木村茂已经好几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了,此时头脑一片空白。记忆中与妻子一起开车兜风的场景,现在想来也只觉悲伤。
木村茂手握着方向盘,侧目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幸子,只见她正躺卧在座椅上,闭眼打着盹。
已经开了多久的夜路了呢?木村茂心里想着。他已经非常疲劳了,于是慢慢地踩下了刹车。车静静地停在路边,然而没过多久,幸子醒来了,不由分说地怒吼道:
“快走!你在干什么?!”
茂一言不发,默默地踩上了油门。
如此这般的深夜兜风是从一个多月以前开始的,患上痴呆症的幸子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总是大声嚷嚷着:“带我出门兜风吧!”自那时以来几乎每晚都会外出。
回到家时,往往天已蒙蒙亮了。
8月22日。和往常一样,半夜零点过后,幸子醒了。茂陪着幸子去上厕所,随后给她吃了处方安眠药。
这时幸子总会嘟囔着“睡不着呢”,像孩子一样撒着娇。幸子躺在床上,茂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想要哄她入睡,然而对幸子来说却并非易事。
片刻过后,好不容易传来了幸子沉沉的呼吸声,然而仅仅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幸子又突然睁开眼。她总是这样,睡着一小会儿,便又立刻清醒。这天晚上,也如此这般重复了六七次。
但是,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幸子并没有提出要外出兜风,而是每次醒来便用意义不明的粗言秽语对茂进行谩骂,激烈程度甚于往常:“你这样的东西还是快滚吧!”“你这家伙到底是谁啊?”
凌晨2点左右。往常的这时候,茂正带着幸子兜风。而此时,躺在床上的幸子正像鬼一样怒目圆睁,瞪视着自己的丈夫。无论茂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也许妻子真的彻底疯狂了吧?还是,她从心底恨着自己呢?茂这般想着。
当时正是闷热难眠的夏夜,幸子的脖子上围着包了制冷材料的毛巾用以降温。茂冲动之下,抓起毛巾的两头交叉起来,紧紧地勒住了妻子的脖子。
“不能勒啊、不能勒啊……”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茂的脑海不断重复。但是,他却并没有松手。茂感觉到眼泪正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下,随即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茂冷静下来的时候,发现幸子闭着眼,已一动不动。
茂把眼前的安眠药瓶打开,一粒一粒地将药片放到自己的手心上,就这么放了数十粒。紧接着他把手心里的药片一股脑都塞进嘴里,然后拿起桌上的烧酒瓶,直接将烧酒灌入口中。
“就这样结束吧。我也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第二天上午8点半。护理机构的工作人员来到木村家拜访。
幸子当时正在接受护理保险服务之一的日间护理(日托护理)服务。每周有5天,幸子都会去附近的护理机构,在那里吃饭、接受健康检查、参与娱乐活动。
来到木村家中的工作人员正是来接幸子前去日间护理的,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无论他怎么按门铃,都没人应门。
对于具有看护需求的家庭来说,通常会安排一名看护援助专员负责与其沟通,制定护理服务方案。负责木村家的专员是一名年过七旬的女性,名叫白石早苗(化名)。工作人员随即打电话给白石,向她报告木村家的异样。
白石隐约感觉不妙,立刻拜访了木村家,仍然无人应答,白石遂联系了茂的儿子们。午后,住在附近的儿子赶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父母的家门,终于发现了茂与幸子,现场一片凄惨。
幸子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死因是颈部被勒导致的窒息。
茂倒在床边的地上,尚存一丝气息。于是茂立即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入院数小时后,茂恢复了意识。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医院里,见到警察后,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只有自己活下来了。”当被告知幸子死亡的事实后,茂陷入了无尽的悔恨。
茂的病情并不严重,第二天便出院了,随即因故意杀人嫌疑被警方逮捕。戴上冰冷的手铐时,茂清醒地正视了现实。茂亲手夺去的,正是与自己相伴近半个世纪的妻子的性命。
17岁时,茂来到了正从战后疮痍中慢慢恢复的姬路市,并在当地一家钟表店工作。
在茂27岁时的某一天,有个熟人带着一位女子到茂的店里,并介绍他们认识。这位比茂小3岁的女子便是他日后的妻子,幸子。“幸子是个本性善良、脾气温和的人啊。”茂随即便向幸子提出交往。
在相识约1年后,茂与幸子结婚了。结婚时买的是双人床,考虑到分床睡的话会影响夫妻关系,茂与幸子约定,未来的每一天都一起睡在这张双人床上。
1998年,茂退休了。三个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两个孩子离开了家乡,去往他乡,一个孩子住在姬路市市内。
幸子毫无怨言地将三个孩子养育成人,孩子们都很优秀。茂在心里暗暗发誓,退休后一定要带幸子去各处旅行,回报她这么多年的辛勤付出。
“我的退休金一共是一百万日元,我全部拿出来,买了一辆普通的三菱汽车,心想着以后能开着车去旅行了。买车、开自己的车对我们来说,都是人生头一回呢。”
茂与幸子一起去了淡路岛看激烈的旋流,去了兵库县丰冈市的出石吃美味的荞麦面。
那时候,茂第一次买了手机。当时买的是翻盖机,买来后立刻用手机给幸子拍了照片并设成桌面背景,照片上的幸子笑容腼腆却灿烂。
两人共同期待着即将于2015年到来的金婚纪念日。
“我时常这么和孩子他妈说,把亲戚朋友聚集起来,盛大地庆祝吧。”
然而,这样美好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约莫是2009年的时候,在茂退休十余年后,幸子的举动出现了异常。
幸子有时会突然把家中的衣橱抽屉反复开合,还会把不用的熨斗拿出来。在打工的饭店,她连简单的点菜都会搞错。“店家对我提出不满了。”幸子和茂商量时如实道,茂闻言便让幸子辞了工作。
“也许是上了年纪了吧。”——茂这么说服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幸子会得痴呆症。
“‘这种病是无法痊愈的。但是我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让病程进展得缓慢一点。’听到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黑。但那时候,我的心头立刻涌现出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只有我能守护孩子他妈了啊’。”
茂辞去了报纸配送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看护幸子。
然而,在被确诊为痴呆症约半年后,幸子的症状逐渐恶化。
大约是2012年的春天,幸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暴躁易怒起来。肚子饿的时候,她会对茂怒吼:“快给我准备吃的!”
渐渐地,幸子已无法独自洗澡、更衣了。更有甚者,也许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大小便,未能及时更换尿布的缘故,秽物时常从尿布中漏出,把房间弄得肮脏不堪。
正值万物葱翠的5月,最终,幸子已认不出茂了。
“你这家伙,是谁啊?”
“这里是哪里啊?”
“你这家伙真讨厌啊。”
幸子在家频频对茂恶语相向。
“那时候,我总是点头应承着,直到孩子他妈冷静下来为止,我一直轻轻揉着她的背安抚她,有时这一过程要持续几十分钟。”
2012年的梅雨季节到了,自那以来,幸子的睡眠便成了问题,渐渐地已无法入睡了。有时半夜要醒好几次,醒来后便对茂大声斥责。幸子的主治医师开始为其开处方安眠药帮助睡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处方药也渐渐不管用了。
茂渐渐感觉身体沉重、疲乏无力,整个人倦怠萎靡。
7月末的一天,看护援助专员白石看到茂疲惫的表情,于心不忍,力劝茂暂且把幸子送到全托护理机构去,好让彼此的生活都走上正轨。
“‘我要一直照料幸子直到最后一刻’,虽然我下了这样的决心,但是这次,连住得很远的孩子们也来说服我。而且因为看护,我已筋疲力尽,心想着,这一次就把幸子送到护理机构去试一试吧。”
但是,所有机构给予茂的都是否定答复——“我们目前没有空床位。”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将幸子送入护理机构,结果,并没有人愿意接收孩子他妈啊。果然还是只有我能照顾幸子啊。无奈之际,我还是这样说服自己。”
虽然茂已感到身心俱疲、力不从心,但每到深夜,他还是坚持握着方向盘,带着幸子外出兜风。不久之后,悲剧便发生了。
2013年2月4日,神户地方法院姬路分部的法庭正在审理该案件,木村茂因故意杀人罪被检方起诉,出庭接受审判。茂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事实确凿无疑,因而审判的焦点集中在了量刑上。
并不是只有老年人才需要长期的看护,身患重疾的孩子也时刻需要父母的看护。“老病看护”指的是年事已高的父母对患有疾病的孩子进行的看护。在这一群体中,悲剧事件也不断发生。
2014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木下裕之(47岁,化名)结束了送报纸的工作后,回到位于大阪府内的自家公寓,只见母亲芳子(73岁,化名)正在佛龛前诵着经。
铺着榻榻米的卧室内,患有先天性脑瘫的弟弟隆之(44岁,化名)正躺在褥垫上。只见隆之的一只脚从被子中露了出来。脚上的皮肤毫无血色,呈现紫色。
“妈妈,隆之的脚从被子里出来了,得给他盖上啊。”裕之对母亲说道。
闻言,芳子缓缓开口:“我把他杀了。”
裕之立刻把俯卧着的隆之翻过身来,让他仰躺着,想要把弟弟扶坐起来,但隆之的身体毫无气力,软绵绵地耷拉着。
“小隆!”裕之哭着叫弟弟的名字,但隆之已毫无反应。
这一天,芳子用和服的腰带勒住了次子隆之的脖子,将其杀害。
在生养隆之的这44年间,芳子在儿子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给了他最温暖的母爱,如今却以如此悲剧残酷收场。
隆之在出生3个月后的一次体检中,被确诊为先天性脑瘫。对这一事实,芳子一家虽深受打击,但仍然决意坚强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就算患病也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们要悉心爱护他,抚养他长大成人。”
然而,隆之的身体虽然在发育生长,但他无法行走,也无法言语。吃饭、上厕所、洗澡、换衣服等,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看护。
芳子承担着看护隆之的大部分工作。每天要为儿子更换七八次尿布,喂儿子吃饭,帮他洗澡,等等,几乎所有的事都由芳子一手包办。
隆之容易便秘,芳子每两天就要把手指伸到隆之的肛门里为他把大便抠下来。
芳子总是担心隆之,他有没有无聊呢?身体状况有没有异样?芳子片刻不离地照顾着儿子。隆之喜欢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因而芳子有时会让儿子拿着发声玩具玩,或让他敲打键盘解闷。
芳子经常带隆之外出,让隆之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他到公园散步。每年都会带他去温泉之类的地方旅行一次。
隆之到了上学的年龄,便进入特殊教育学校上小学。行政机构会提供接送费用的补助,因此芳子每天坐出租车接送儿子。送隆之到学校后,芳子便坐电车回家,忙碌家务,下午再去学校接儿子放学。
然而,长大了的隆之身高约165厘米,体重约50公斤,已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看护成了一件重体力劳动,比过去要费力得多。
高中二年级时,由于接送隆之上下学太过辛苦,芳子让隆之退了学。然而,此后隆之每日的生活都在家中度过,时时需要看护,并未给芳子减轻负担。
隆之在家中的移动也依靠轮椅,但是芳子年龄大了,帮助隆之上下轮椅也变得愈发艰难。芳子的腰部和膝盖都饱受疼痛的折磨。
此外,芳子还面临着严重的睡眠不足问题。隆之经常会在半夜起床,爬出被窝。芳子听到声响后便要起身,让隆之重新回到床铺上继续睡觉。
并且,半夜12点开始,芳子每隔两小时就要为隆之更换尿布。芳子睡得很沉的时候,隆之便会发出“哇——”的叫声,提醒芳子起床,为自己更换尿布。
2007年,芳子的丈夫因癌症去世,芳子独自承担了所有的看护及家务劳动。
2011年春天,住在别处的裕之回到了家中,帮助母亲一起看护弟弟。一家人搬到大阪后,裕之经常带着隆之去位于此花区的一家名为“友好舞洲”的面向残疾人开办的机构,隆之在那儿洗澡、吃饭,度过了愉快的时光。
然而,裕之也渐渐开始对看护工作神经质起来。在每周一次的上门护理服务中,工作人员会为隆之洗澡,但是裕之以“洗得不仔细”为由,每周会抽一天花上近一小时的时间为弟弟细致地再洗一次澡。
裕之曾经因为给隆之喂药的方式出了差错等看护过程中的疏漏,而向芳子大发雷霆。渐渐地,裕之的态度也给芳子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
最终,芳子的精神状态变得不稳定起来。2012年,芳子经医院确诊为“抑郁状态”,随后开始服用抗抑郁药。据称,此后芳子的健忘也愈发严重,一度被怀疑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2014年夏天,案发几个月前,芳子给裕之留了遗书,打算自杀,她在浴室内端着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在法庭上,芳子回顾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内心感觉已到了极限。和隆之一起艰难并快乐地走过了44年,我已尽了全力,到此为止吧,已经足够了吧。”
芳子被捕后,面对调查审问,作出了如下供述。
“至今为止,我一直任劳任怨地看护着隆之,克服了许多困难。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如从前,这些困难渐渐变得不那么容易克服了。”
“这样的生活究竟何时才到尽头?一想到这孩子的未来还有许多年需要照顾,我心烦意乱。”
“就好像是慢慢往水杯里加水,水一点点增多,快要溢出杯子的感觉。不停地加水的话,水最终会溢出来。如同杯子里的水一样,我也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承受更多了,所以我把小隆杀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到极限了,无法再走下去了。当时觉得,除了将孩子杀害,别无他法了。如果还有来世的话,隆之一定能幸福地生活。”
在庭审结束前的意见陈述环节中,芳子才第一次流露出真实情感。
站在证人席前的芳子用颤抖的声音哭诉:“是我夺去了隆之的生命,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当时虽说因看护而感到疲累,但那也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悔恨。隆之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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